《我在西藏五十年》——第59篇：感谢那位好心的驾驶员

益西索朗 · 发表于 2019-6-28 16:48:54

《我在西藏五十年》——第59篇：感谢那位好心的驾驶员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西藏的气候条件，地理书本上早就有了记载，直到今天，虽说是有一点点变化，但与人世间的变化比较起来，那就是微乎其微的了；可是西藏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交通条件之艰难，却是现如今许多进藏的“驴友”，很难想象得到的。
那时候，只要您一出了布达拉宫西边的白塔，也就算是出了拉萨城。一路上，除了公德林寺庙附近稀稀疏疏有一些树，还有八一农场的那一大片菜地，剩下的就只是乱石滩和那一条曲曲弯弯的土路——青藏公路了。路上半天见不到一个人，看不到一辆车，真正是满眼荒凉！沿着那条土路再走好长一段路，才能看到一个土院子和几排低矮的小土房，孤零零地爬在现如今车水马龙的北京中路自治区高级法院对面那个地方，那里就是原青藏公路管理局拉萨运输总站。但是长途客车，一个月难得有几趟。哪怕你是个县长、处长，官儿虽然也够大的了，也只能够“屈尊”去运输总站，寻找放空下格尔木的大卡车；再如果您能够找到一个驾驶室里的座位，那就是万幸了。
搭车的人都要从城里步行（或者骑自行车）过去。还要靠老天爷保佑你：人家汽车驾驶室里还有空位子；驾驶员看着你“顺眼”，愿意让你搭车。一次我就是帮一位朋友去找车，为此我还专门事先在贸易公司买了一包上好的香烟。可就在我实在是笑不出来，却又不得不勉为其难地装出一副皮笑肉没笑的“笑脸”，准备给那位师傅敬烟时，人家不屑一顾地将我的手轻轻一拨，丢下一句话：“去，去，去，我不会抽！”顺手将车门“啪！”地一关，扭头就走了。那一刻呀，我真的就像是平白无故被人狠狠煽了一个耳光！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脸上好烫好烫的，就连那拿着一支烟的手，好久好久都没有能够缩回来。那种尴尬、那种委曲，真正是刻骨铭心呀！当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地质局，向老罗“诉苦”的时候，老罗告诉我：“你以为一支香烟就能办成事？现在的驾驶员都喜欢带熟人。”因此那时候您想搭车，等上个十天乃至半个月，都很正常。1962年，我们地质局总工程师谌义睿要到地质部去开会，他那时候就已经是享受高级干部待遇的国家三级工程师了，可就因为地质局两辆小吉普车都出了野外，他也只得“屈尊”，亲自步行到运输站去找顺路的货车，更别说我们这些平头小百姓了。
我是1963年2月准备去那曲报到的。还真正是老天爷开了眼，我在西藏工委组织部办好调动手续不到两天，就打听到局里有一辆车要下格尔木去拉运物资。我一刻也不敢耽误，用“冲刺”的速度去车队找那位驾驶员。经人指点，我看到那位师傅正在一辆嘎斯51车旁忙碌着。也许他调来地质局不久，我过去从未见到过他。想起上一次搭车去内地被拒的尴尬和委屈，我赶忙提前挤出了一脸的“笑容”，然后慢步来到汽车跟前，尽量装出一副老熟人的样子，轻声发问：“师傅，好久不见，忙些什么呀？”师傅抬头看了我一眼，皱起眉，说：“你……”好像是在思索，他在哪儿见过我？我不失时机地立即递上去一支早就准备好了的、也是我们这些普通人用购物证、在自治区贸易公司门市部能够买得到的“顶级”香烟——河南产的“黄金叶”，嘴里说道：“师傅真是贵人多忘事呀。上次，上次在……”刚说了这半句话，亏得天老爷保佑，那师傅竟伸出手来将烟接住了！我不用再说话了，赶忙笑嘻嘻地给师傅打燃了新买的一只印度进口的五星牌打火机。师傅对着火，将烟点上，深吸一口，又“呼——”地吐出一串烟圈，问：“这打火机不赖，哪儿有卖的？”我说：“昨天去八廓街尼泊尔商店碰上了，这一只就是专门孝敬您的。”师傅笑眯眯地接过打火机，咔察、咔察连着打了好几下，满意地点着头，问：“有事吗？”我连忙回答：“小事一桩。听老H说您要下格尔木，我想搭您的便车。”师傅问：“你也去格尔木？”我说：“不，我到黑河就行了。”师傅奇怪地看着我：“黑河？你去黑河干啥子？”我说：“我调到黑河工作去了，您以后路过黑河时，可一定一定要到我那里来喝一杯茶呀。”这时候，师傅还真的将我当成了他的“老熟人”，他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说：“你在拉萨呆得好好的，偏要跑到黑河那鬼地方去干啥子？”我轻轻一笑，回答道：“说起来话长，在路上，咱哥俩再慢慢聊。”又叹了一口气，算是回答了他的问话。师傅也没有再问，说：“明早四点出发。只是驾驶室坐不下了，让老乡你坐在车厢上面，那哪里要得哟？”我连忙笑着说：“莫得事，莫得事，都三月天了，哪里还会冻死人。”师傅又问：“东西多吗？”我仍是笑着说：“不多，不多，只有一个马被套和一只装杂物的小炸药箱子。”
第二天三点钟，我翻身起来，连脸也没有洗，摸黑将自己的马被套和小炸药箱子搬到那空车厢里，然后就在车旁边等候着。不久，师傅和司助再加上一个搭车人，一起走了过来。我问了一声：“师傅好。”他笑着说：“天还没有亮，觉也没睡醒，冻得直哆嗦，你说哪一点好？”我立即笑着给他们递上烟，再给他们一一点着火，然后就爬上货厢，背靠着驾驶室，坐到马被套上，汽车也就发动了。这时候罗贤杰打着手电筒朝汽车匆匆跑了过来，递给我一个布包，说：“拿着，到下面有用！”我紧紧地握住老罗的手，连声道谢。那布包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不用摸就知道那是英式步枪子弹，到了乡下，这可真正是一粒粒的宝贵疙瘩。这时候汽车开动了，车厢里除了一只空油桶和一个备用轮胎，其他什么也没有。在凹凸不平的沙石路上跑起来，就像是一只颠簸在浪尖上的小船。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车厢里，被颠得东倒西歪，那滋味，实在是难以形容。后来，我在马被套上面实在无法坐稳了，干脆卷紧皮大衣，系紧大皮帽，头枕马被套，躺在车厢里，任凭它去“颠”。车刚过堆龙，就刮起了西北风，紧接着又飘起了雪花。车到羊八井，刚停稳，我咬紧牙尽快地跳下车，顾不得拍一下全身的雪花，快步跑进食堂去开票买饭。这也是那年月青藏路上搭便车必知的一条“潜规则”。我点好了几个“高级菜”——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头几年，全国那么多人还在饿肚子，可青藏公路沿途运输站食堂里能吃到的好菜有：粉条、海带炖冻猪肉、胡萝卜烧牛肉、羊肉炒土豆丝、油炸花生米。说一句多余的话，那时候内地人都觉得在西藏工作的人太苦了，但我在拉萨那几年却没有饿过肚子，那该是多么幸福呀。还听说这与敬爱的周总理心系西藏部队和地方干部有着直接关系。——这时候师傅才端着一个大号搪瓷茶缸子，和他的助手慢慢走了过来。我问：“车上那一位同志？”师傅不屑一顾地说：“人家说头痛不舒服，其实还不是舍不得几张小票票，小气鬼！嗨，莫理他！”吃过饭，中午车到了当雄。我又跳下车准备去开票，师傅喊住我，说：“别去了。我有个老乡在安多，今晚还要拉夜赶过去。”他从驾驶室拿出搪瓷缸子，我急忙接过来，跑进食堂灌满开水，汽车就出发了。晚上七点多钟总算到了黑河，师傅将汽车停在一条狭窄的土路与青藏公路交叉形成的十字路口旁，对我说：“小老乡，这里有几家小商店，你快去找个人问问招待所在哪里。”
过去我几次路过黑河，都是在运输站里歇歇脚，喝点水，吃点饭就走了，对黑河并不熟悉。现在我下了车，路边那几个小商店早已是门窗紧闭，我一连敲了好几家，最后一家开了门，问：“嘎热色过（要买什么）？”我一听他说的是拉萨话，连忙用拉萨藏语向他道了声对不起，说我不是买东西，是想请他告诉我，黑河分工委招待所在哪儿？他用手朝北一指，说就在前面。师傅将我送到分工委招待所门前，我刚搬下那两件行李，师傅说要赶路，就一溜烟开车走了。
那位好心的师傅，让我顺利地到了黑河。可是我连他姓甚名谁也没有来得及问，就这样匆匆分别而且再也没有见过面。可是在我的心里头，一直没有忘记他。今天在写这些小故事时，我还想遥送给那位好心的师傅一句祝福——祝好人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