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关注远山文学微刊
搜索
热搜: 活动 交友 discuz
查看: 6694|回复: 0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中篇小说] 《流水无声》

[复制链接]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2020-12-30 09:25:2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生活圈制作
本帖最后由 一颗石子 于 2020-12-30 09:36 编辑

流水无声(中篇小说)
喻永军
宋庄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村子了,总共就几十户人家,低低的土坯房一座连着一座。村尾,宋石头家的几间老房子紧紧贴着后山,一株老槐树把躯干高高地伸出院子。如果是站在宋庄,你就会感到有两个巨大的东西强硬地挤进你的视野。那就是土堡和娑罗树。
土堡,在宋庄最高的那座山峰上。
土堡的样子就像一个悬在空中的巨轮,又像一个长在山顶的蘑菇。传说土堡上曾经是一个寺院,隋代所建,后来遇上一把天火,烧得半天通红,就剩下一些石门石柱。民国初年,一个叫毛老道的道门组织,看中了这个土堡,入道之人练得一身硬功,号称刀枪不入。入室抢窃,杀人放火,无恶不做。地方民团组织剿灭,毕竟血肉之躯经不起枪炮威力,大多死于流弹之下。活捉数人,悉数用八寸长的四棱铁钉,钉在五门镇老戏楼的墙壁之上。从此以后,土堡在险峻之外就有了几分恐怖。
那棵娑罗树,立在村口,最少有1500多年了。树身比磨盘还粗,树高八丈有余,一年四季,枝叶茂盛,树皮泛青。五根枝股直愣愣地从高高的树桩上伸出去,活像一只张开五指的手掌,遮出一亩多地大的荫凉。因了娑罗树是佛门圣树,又经历千年风雨,硕大无朋,就有了无限的神秘。
今天所要讲述的故事,就发生在土堡山下,娑罗树旁。事情还得从60多年前说起。
民国35年秋天的一个黄昏,席匠宋老根穿着粗布汗衫,坐在院子里抽着旱烟解乏。
保长寇三怀带着三个保丁进来了:
“宋老根,恭喜发财呀!听说得了宝贝,拿出来见识见识。”
宋老根吃惊的说:“哪里来得宝贝?”
寇三怀说:“没有?!宋老根,我给你说,你浪得宝贝的事情是瞒不过人的。你也知道,这五门镇六保的啥事情,没有我寇三怀不知道的!不要不见棺材不掉泪。你也不想一想,这里的每一粒土,每一根草都是保里的公有。你在公有的土地里浪得宝贝,能是你自己的么?”
宋老根刚想说话,一个满脸横肉穿着绸衣绸裤的保丁,依着保长的眼色,恶狠狠地举起枪托,照着宋老根的脑袋上砸了下去。血,就顺着脖子流出来了。
寇三怀威胁道:“宋老根,不想吃亏就把东西早早交出来。另外,甲长也在保里报告,说你儿子石头,该到当差的年龄了。这次专为这事来的,你看咋办?”
宋老根也顾不上头上流血,从地上爬起来说:“宝贝真的没有。我娃石头也才十三岁,还是个孩子哩!”
寇三怀说:“呸,宋老根,你哄鬼去吧。国军在河南跟共匪作战,兵员紧缺得厉害。前阵,你家石头在绸缎庄编席时我看见过。早就有力气扛枪了。你个死心眼不知死活的东西,若肯交出宝贝,说不定我心里一软,还能等几年再报你家石头当差。要是把老子惹恼了,宋北杉就是你的样子。”
宋老根听见宋北杉的名字,就不敢再说什么了。
宋北杉是宋庄有名的地主。因了一片成年的檀树林,和保长较上了劲。
当时,他只觉着自己有钱,并认识县党部的秘书,就根本没有把新任保长的寇三怀放在眼里。寇三怀表面不动声色,去年秋天,他抓住一伙收购山货的油料贩子,硬给定了通共的罪名。因为宋北杉出产的山货最多,自然也给定了通共。
处决宋北杉的时候,五花大绑。行刑自然是用刀。宋庄人眼看着手起刀落,宋北杉的家小哭作一团。最后用麻线把宋北杉断了的头颅缝合在身上,埋了。
骂了一通之后,三个保丁在宋老根的屋子里,仔仔细细地翻腾了一遍,也没有找见什么东西,护着寇三怀出门往北朝五门镇去了。   
冯兰花回到家,听完了宋老根的一席话,先找出一块白布给宋老根包好了伤口。就听见大路上响了一枪,等了很长时间,也不见石头回来,心里七上八下。
天擦黑的时候,石头就离开了五门镇的绸缎庄。郑老板特意吩咐家人给石头装上几个馍,让捎回家给石头的父母吃。石头推让不过,就接过来装进袋子里背在身上。
在秋夜清凉的山路上,石头一边行走,一边想起了月红。
月红,是五门镇绸缎庄郑老板的独生女儿。
石头第一次给绸缎庄编席的时候,刚好是清明天气。温暖的东风吹绽了柳芽,绸缎庄后院的两棵梨树,花儿繁密得结成了疙瘩,白亮得让人心跳。
因为要翻新门面房,绸缎庄需要50张席子。石头接下这桩活计之后,就没黑没明地忙起来。
郑老板见石头讷言乖巧,用心干活,心下十分喜欢,就吩咐石头不要回家吃饭,以免耽搁时间。
吃饭的时候,郑老板就把菜碟子往石头这边挪一挪。月红见父亲喜欢石头,没事的时候黏乎在小屋里看石头编席。偶尔,抓一把红糖放在水杯里端给石头喝。
石头穿个白粗布汗衫,黑乌乌的头发,满脸挂满汗珠子。瞅见石头的脸,月红就抿着嘴笑。月红一笑,石头就常常编错芦苇眉子,并且不敢正眼看月红一下。
石头回家心切,脚下就用上了劲。一会功夫,就翻上了土堡边的高岭。
已经能听见宋庄前面河道里的水声了。秋色渐深,芦苇大半已经枯黄,尽在晚风里相互摩擦,沙啦啦的声音一声远一声近,起起伏伏。
石头正忙着赶路,一不留神,正好和怒气冲冲的寇三怀撞了个满怀。
本来寇三怀只是听甲长宋一光说,他的长工王满看见,宋老根在土堡下好像浪得了什么宝贝,神秘地带回家。具体是什么,他也不知道。既然话已放出,要抓石头当差,今儿刚好有机会将石头绑了,我看他宋老根如何了结?到时候,王满说的宝贝,不管是花的丽的,不就都是我的么。
当即吩咐三个保丁:“这不是宋石头么!快给老子抓起来!”
石头听见寇三怀的话,惊出一身冷汗,又见三个保丁如狼似虎的扑过来,转过身子没命地跑起来。
三个保丁每人扛一杆大枪,跟在石头身后没命的追。就这样石头跑,保丁追。渐渐保丁们就上气不接下气,眼看着石头就要跑脱了。
其中一保丁卸下背后的长枪往空中放了一枪。
枪声惊动了芦苇里的一群野鸭子,嘎嘎嘎地飞起来,又嘎嘎嘎地落在不远的芦苇里。
石头心里清楚,这是保里在抓壮丁。但他没有想到今天会轮到抓自己。
他知道寇三怀心狠手毒,只要落在他手里,非褪一层皮不可!
宋庄的人,只要听说抓丁,都咬着指头提心吊胆。但是,父亲也曾说过,保里抓到的壮丁并不都是送到前线去了。只要出现大洋,保长总会有办法把人给放了的。
可自己家里的情况,石头心里清楚。别说10块现大洋了,就是现在,他连现大洋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过。他脑子里闪现出那19粒金豆子,随即就想起父亲在土堡下声泪俱下的情形。
石头脚下一拐,离开大路往山里钻进去。
这时候,寇三怀也赶上了保丁,从腰里掏出手枪说:“今天要是不把石头抓住,就别再回保公所来了。”三个保丁一听,当即抖擞精神,拼命追了上来。
石头绕过一棵松树,登上山脊,顺山梁往土堡方向跑。
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毕竟身体单薄,渐渐就能听见保丁们喘气的声音了。这时,石头在一处断崖前突然停住了。他试着跳跃过去,但显然距离太宽。但要是不跳过去,后果是显而易见的。
“狗日的!你再跑么!你再跑呀!”保丁们累得跑不动了,见石头停在悬崖边,知道石头插翅难逃,一边骂一边擦汗,慢慢向石头靠近。      
石头一着急,背着‘五尺’纵身向对面的悬崖跳去……
                       
                        三
                                                                                                                     
宋老根是宋庄一个靠编席为生的席匠。
民国十八年有一个叫冯兰花的湖北女子,饿昏在宋庄的村头。老根的娘,拼着性命赶跑围在冯兰花身边饿得红了眼睛的野狗,把冯兰花背回家。要知道民国十八年家里添一口人,那是多大的负担呀!
就整个宋庄来说,当时饿死的人不下几十口,村边的野草和树皮都被吃光了,人都瘦得象鬼。那时的人,见什么觉得都能吃。最后,实在没有吃的就吃细黏的观音土。死了的人都顾不上埋,晚上走路经常被死人绊倒……
如此艰难的日子过后。冯兰花就成了宋老根的媳妇。
民国21年,冯兰花给宋老根家生了一个继承香火的人,那就是现在的石头。
宋庄的前面有一条河,四季流水不断。那水清冽冽地从上源山里咕嘟嘟地流下来,在宋庄打一个漩涡,两边的山就有了水色。有水,芦苇就沿着山根疯长。
春天,芦苇牙子就像玉女的手指抓在土里,白莹莹水津津,不久就扬起一片快乐的小旗子。夏天,芦苇长得有房檐高,一片亮丽的绿色。野鸭、鹭鸶还有那些不知名的各色鸟围着这片芦苇垒窝孵蛋,飞前飞后,唧唧喳喳的叫唤声一刻也没有停过。大雁南飞的时候,芦苇叶子也耷拉下来,深绿色里渐渐透出枯黄,苇絮飘飞,一片雪白。
至于收割了芦苇,用梭子嘶啦嘶啦地破成白花花的芦苇眉子,细溜溜地摆在院子里,喷上水,用碌碡碾压之后,一根一根地编成席子,在五门镇卖。那就是宋老根一个冬天的整个活计了。
深冬,天寒地冻,过路人就捡一些遗留的芦苇杆在芦苇地里烤火取暖,烧出一个又一个的黑坑。不过,那绝对没有什么影响,来年芦苇照样旺生生地长出来。
大宗的芦苇编成席子之后,宋老根有时间也出外打零工。他穿着一件白粗布汗衫,戴个旧草帽,背着一捆截短的芦苇眉子走村串乡地编席、补席。
秦岭南坡的所有村庄里,家家户户都盘一个土炕,四尺宽六尺长,上面铺一张芦席,就成了晚上睡觉的地方。冬天天冷,山里的柴多,不停地往炕洞里添,炕热得烫人,雪白的芦席就变成焦黄色。有的就破烂出一个洞来,又舍不得买新席,专等宋老根来补。
这秦岭南坡有72峪,沟沟岔岔宋老根几乎都跑遍了。
也该生出事端。
今年夏天,宋老根去了一趟金沙峪。回来的时候背回一个柳木沙盘。冯兰花是黄梅县人,自幼在长江边上长大,见过沙盘淘金,认识这东西,悄悄地问老根:“你带那东西回来干啥?”
一句话,问得老根一时也说不上带那东西回来的用途。就对兰花说:“金沙峪的河渠里有金粒,我不知咋地就让柳五给做了一个。”
八辈子穷到根的宋老根到底有什么宝贝呢?
宋老根的宝贝是19粒黄灿灿的金豆子!
宋庄的人谁也不知道这个天大的秘密。这并不奇怪,因为谁也想不到宋老根怎么就会一瞬间变戏法似的有了这19粒金豆子。
你说这是宋老根偷的么?不是。是宋老根捡的么?也不是。哪有19粒黄灿灿的金豆子,等着这个不起眼的宋老根去捡呢!可现在宋老根就是有了这19粒能盖房买地、置办牲口、改变命运的、人人听了人人眼红的金豆子。
还记得宋老根从金沙峪带回来的那个柳木沙盘吧。
宋老根时常记得柳五浪得金砂时的眼神——放光!那眼神里的光彩淹没了所有的愁苦!
宋老根就想在僻静的地方试一试。结果就选中了土堡下的那段沙渠。奇就奇在第一次试着浪金的席匠宋老根,居然破天荒地‘洪金’了!什么叫‘洪金’呢?就是浪得的金子,超出了先前的预想。
当时的情形宋老根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和儿子石头破开二尺厚的沙层。
宋老根摆好沙盘,他扬了扬腿,倒出鞋子里的沙土。小心翼翼地铲了一锨沙子,倒进沙盘里,在沙子落尽沙盘的声音里,宋老根听见了一声稳稳地、沉沉的响声‘当’。
其实,石头并没有听见什么特殊的声响,宋老根就惊喜的在沙盘里摸索起来。他端着沙盘快步走到沙渠边一个水潭里,将沙盘放进去一颠一颠的摇起来。没过多久,宋老根检出一个东西,放在了沙渠沿的红绸布上。宋老根向石头招手,石头走过去,就看见了一颗扁豆样的金色沙粒。
按石头的说法,宋老根当时十分兴奋,像喝醉了酒似的满脸赤红。有点罗圈的双腿有力地扎在沙渠里,一刻也不停息地干起活来。
整整一个下午,宋老根忘记了儿子石头的存在。他听不见任何声音,看不见沙渠以外的任何东西。他不知道饥,也不知道渴,只是把沙子倒进沙盘,在潭水里颠簸,又从沙盘里倒出去。
直到太阳落山,他才停歇下来,喝了一碗凉水。五丈长四尺宽的一段沙渠,被宋老根翻了个底朝天。他喊儿子来帮忙,给沙渠里回填了沙子,恢复了地貌。这件事情,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瞅着沙渠沿上红绸布里的19粒金豆,宋老根扑通一声跪下,眼泪唰地一下出来了:苍天呀!我宋家几世的穷苦难道要在这19粒金豆上翻身了么!
这个平时焉不溜溜的席匠宋老根,双手捧着柳木沙盘,向高高的土堡走去。
他心里默默地告诫自己:他要把这沙盘秘密的藏起来,供奉起来,并且让以后宋家的后人一直供奉下去。这是自己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浪金———他是一个知足的人。
这些金豆子,最少能换取500块现大洋。
这天夜里,下了一场瓢泼大雨,雨水混成的水流从土堡下漫过去,恰到好处的掩饰了宋老根淘金的痕迹。天快亮的时候,刮过一阵大风,雨住了,檐水跌进檐口的水窝里咕咚咕咚地响。
这时石头醒来了。他推了推有点潮湿的被子,听见父亲用低低的声音跟母亲说话。
大致意思是,怎样想办法卖掉两颗最大的金豆,买二亩地,一头牛。在别人不知不觉中殷实自己的日子。有了这些基础,再一步一步把家业扩大起来。
这时,母亲提到了石头。并且说石头也该娶个媳妇了,父亲表示同意。
醒来的时候,石头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山洞里。
山洞并不深,借着月光,石头看见了几张陌生人的脸。他们清一色的山里人打扮,灰衣黑裤。其中一位年长一点的,三十七八岁的样子。宽宽的额头,方脸,一双剑眉,两眼祥和中透出一种威严。
他站在石头身边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小小年纪要从断崖上跳下来。”
石头说:“保里要抓我去当差。”
“你还是个孩子呀,也抓?”
石头点点头。
“悬崖太高是会摔死人的呀。”
石头就没有话说了。
石头在身上摸了摸,卸下袋子,掏出郑老板给的四个馍。说:“我家就在山下,看样子你们也没有吃饭吧,就这点干粮了,都给你们留下。”
那位年长的陌生人轻松地笑了,说:“馍馍我们吃了,回去家里人吃什么呀?再说,四个馍馍我们六个人也是不够吃的。”
接下来的事情,自然是石头趁着夜色,带着六个陌生人回到宋庄的家里。
宋老根和冯兰花得知儿子死里逃生,感动万分。宋老根吩咐冯兰花,拿出家里仅有的一升不黑也不白的面,擀成面条。又在灶下炖了半锅萝卜臊子,让这些客人热热乎乎地吃了一顿。
住的问题宋老根和冯兰花都头疼起来。
宋老根家是独门独户,和村子有一点距离。要在这并不宽敞的屋子里藏起六个人来,是很困难的。单是寇三怀,估计为了宝贝的事情还会再来纠缠。到时候,麻烦就大了。如果出现危险,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连累了客人,弄不好还有性命之忧。
宋老根思量再三,对客人讲明了自己的担忧,并告诉他们有
一安全的去处。随后,就带上客人和石头出了院门。
宋庄静悄悄的。
黑越越的山头上,土堡象一个神秘的巨轮。山间行走的一伙人在宋老根的带领下摸索着爬上山岭,向土堡靠近。
接近土堡的时候,被一大片密密的灌木丛挡住了去路,宋老根弯下腰,挤着身子把灌木丛分开,整个人就靠在了土堡下的石头崖上。他在石壁上摸索了一会,用力一推,一扇石门重重地开了。
石洞挺大,能容纳10个人的样子。石头第一眼就看见了那个柳木沙盘放在石炕上,沙盘旁边有一个双耳的盛水用的陶罐,有石锅台,石盆,石瓮,石头灶口。
最让人想不到的,就是洞壁上有两个斜孔的洞眼。洞眼里大外小,斜着向悬崖下方,从外边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天亮时,石头趴在孔眼上往外一望,整个宋庄就在眼前。那些低矮的房舍,样子畏畏缩缩,乱七八糟,难看古怪。大路上空无一人,芦苇正在扬絮。
石洞内宋老根用白布包着头,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他现在最揪心的事情,就是石头咋样才能躲过寇三怀的抓丁。
那一伙陌生人好像累极了,仿佛几天几夜都没合过眼,围在一起沉沉地睡去了。石头也在石炕边躺下,发出轻微的呼噜。宋老根走出山洞,关好石门,满山捡拾干柴去了。
他转完了两面岭,没有发现一个人影,连平时满山放牛的宋一光的长工王满,今天也好像没来。宋老根放心地背着柴捆,摇摇晃晃地向村子走去。
进了家门,冯兰花正在做饭。
灶间的湿柴焖出一阵浓烟,呛得冯兰花不停地咳嗽。宋老根放下柴火,坐在灶间的木墩子上,一边折断干柴添进灶口,一边对冯兰花说:“打发石头去金沙峪柳五那躲一阵子,你说行不?”
冯兰花点头表示同意。
可现在的问题是,这一伙陌生人的突然出现,让宋老根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们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呢?一张嘴就能听出是外地口音,兵荒马乱的年月来到五门镇。是一群过路的,还是要在这儿住下来?过路的话,要去哪儿?
凭宋老根的直觉,这不是一伙普通的人。
一是,为什么白天不去活动而是秘密地藏起来,好像在躲什么。躲什么呢?躲官兵?什么人才躲官兵呢?二是,尽管显得疲倦,但每个人都身手敏捷,机灵异常。和自己平时见到的生意人根本不一样。特别是那个年龄较大的人,好像是他们的头儿。一说话就能让人感觉到有很宽阔的心胸。处于这样的境地,他一点也不急躁,仿佛在这儿做客。他的心胸在宋老根看来宽得都能跑马。什么样的人才有这样宽的心胸呢?
宋老根心里充满了疑问和神秘。
冯兰花一边做饭,一边想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先是宋老根出乎意料地浪得金豆,再下来是保长寇三怀寻上门来刁难,接着是石头被追,断崖逃生,再就是和这伙陌生人的相遇。在冯兰花看来,这些事情,仿佛都是上苍安排的。一切都是那么突然,不期而至。
从内心来讲,冯兰花是一个敢于直面人生的人。生活的磨难和不平常的经历,让她养成坚毅的性格。她这一辈子,感恩宋老根一家人的善良与忠厚,她努力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这些陌生人的突然出现,冯兰花心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从口音上判断,这是一伙湖北人。这就让冯兰花心里一下子不能平静下来。她甚至希望这些人,能给她带来一些她暗暗藏在内心深处的渴望知道的消息。那就是关于她的哥哥冯远方。
她曾经给宋老根讲过这件事情。
民国十六年,她的哥哥冯远方参加了湖北麻城起义。起义失败后,哥哥就和家里失去了联系。后来听说是跟随一位将军去了江西苏区。爹和娘在黄梅县老家被地主恶霸枪杀了。那天夜里,在一位好心人的帮助之下,她逃出了虎口。一直讨饭,最后来到宋庄。
关于老家黄梅县,她再也回不去了,那里已经没有了自己的亲人。她只想知道哥哥冯远方是否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哪怕是一个很残酷的,血淋淋的事实,她也能接受,她就会永远的安下心在宋庄生活下去。从血缘上来讲,哥哥冯远方是她最亲的亲人。
冯兰花沉浸在自己的遐想当中,忍不住眼泪花花。
这情形,刚好让宋老根看见了,以为冯兰花一门心事在为石头的事情着急操心。他觉得冯兰花,一个背井离乡的女人,跟了自己,一辈子并没有过上像样的舒心的日子,如今还要担惊受怕,内心十分惭愧。
再看看冯兰花穿着一件紫色的粗布上衣,正用袖口擦泪。头上的几丝白发就露出来了。
一想到冯兰花才40几岁,就成了这样子,宋老根一时也难过起来。
这时,冯兰花已切好面,从案板上揽起面条,整齐地放进木盘里,端着盛面的木盘,走近锅台,一掀锅盖准备下面。   
宋老根说:“兰花,你不要操心娃的事情!寇三怀想抓咱石头的壮丁,他是妄想!即使这日子过不成了都行,我就是拼着性命不要,也要保住你和石头的安生。万一不行,咱就不在这里住了,有哪些金豆子,我和娃还有点手艺,咱去金沙峪柳五那里,盖几间房子。你放心,总有活下去的办法的。虽说金沙峪那地方偏远,山高林深人口少,可总比在这里受人祸害强。”
冯兰花破涕为笑,一脸的坦然。他相信宋老根的话,宋老根说出来就能做出来。
于是,冯兰花一边下面,一边对宋老根说:“我不是那意思。咱石头能躲一阵就先躲一阵。人是跑虫走虫,他寇三怀心里想的是咱那些金豆子。”
说到这儿冯兰花停了一下,问宋老根:“可不知道这件事情咋这么快就让寇三怀知道了?”
宋老根摇了摇头。
冯兰花感叹说:“现在的人呀,咋就没有一点安生感了?!”
说话间,饭已做好。冯兰花从柜盖上取过一个黑色粗边的陶瓷面盆,舀一勺清水涮了一下,把锅里做好的饭在盆子里舀满,放回柜上。
这是准备给那一群陌生人和石头吃的。
锅里剩下的饭,宋老根和冯兰花每人吃了一碗。天色就暗下来,太阳已经落山。
宋老根从屋里取出一个小凳子,坐在槐树底下抽旱烟。只等天黑,方和冯兰花往土堡下的石洞里送饭去。
                             七
天黑的时候,宋老根和冯兰花刚要出门,宋庄的狗都叫了起来。接着,甲长宋一光戴着礼帽,提着一面铜锣,铛铛铛地敲着过来了。
锣声一停,宋一光高声吆喝:“集中到祠堂开会。”
宋老根和冯兰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惴惴不安地来到祠堂,挤在人群背后想探个究竟。
宋一光清了清嗓子,高声说道:“保里通知,从今天起,凡是来往村里的生人,一律要登记注册。遇到形迹可疑的人,村民要主动盘查。如果有人窝藏不报,一经保里发现,直接送县里定罪……”
后边说了些什么,宋老根和冯兰花都没心去听。看来这群陌生人,对于宋老根和冯兰花来说,已经成了一种隐隐的威胁。但他们是儿子石头的救命恩人。不管他们是什么人,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宋老根和冯兰花都会想方设法的去保护他们的。
主意拿定之后,趁着夜色,宋老根和冯兰花把煨在热锅里的那盆面取出来,躲着行人,沿河边的芦苇园子绕了一圈,悄悄地送到土堡下的秘密石洞里。
让宋老根和冯兰花吃惊的是:石洞里有两个陌生人不见了。
那两个陌生人去哪儿了呢?
原来,他们去了五门镇。
现在要交代的是这群陌生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那个三十七八岁的人姓李,1909年生于湖北红安,现在是中共中原军区司令。这次是奉命由河南经白区返回延安,其他五人是护送他的卫队。一路上经卢司、官坡、兰草,灰池子进入峦庄原始森林。在陕南地下党的策应之下,安全到达五门镇。
去五门镇的两个人,一个是卫队长赵一鹏,一个是副队长常小三。
他俩今晚的主要任务是联系五门镇绸缎庄的郑老板。让他通知下一个交通站接应。
可五门镇的情况,今晚上有点特别。五门尽关,并加派了保安营的人执勤。
考虑到这次行动的重要性和秘密性,在没有十分把握的情况下,不能贸然行事。依据白区地下工作规定,如果这一交通站出现问题,根本无法与下一交通站联系。那么这次保卫工作将面临意想不到的困难。两人只好悄然撤回,另想办法。
冯兰花几次想打听哥哥冯远方的情况,但见这两个陌生人回来之后,几个人的神色严肃起来,就自然取消了想法。
宋老根说:“兄弟,你们是我石头的救命恩人,出门在外有什么难场事情,你就说吧。只要我一家三口能做到的,就一定会尽力帮忙。”
冯兰花站在宋老根的身边,用手温和的摸着石头的额头。
第二天天黑,石头从五门镇南边靠近绸缎庄的一处低矮的院墙上,翻过去,进了五门镇。
他要捎给郑老板的一句话是:“丝绸到了。”
石头还有另一个想法:就是顺势再看看月红。
寇三怀的频频刁难,自己只能到外边去躲一躲。说不定家里会安排自己去金沙峪。这样的年月里,啥时候回来也说不清。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月红呢?
石头忽然觉得自己很好笑,笑自己是一个靠打工生活的穷人,居然惦记着月红。一时竟然觉得自己和一个绸缎庄小姐的距离非常遥远。
但是,那个扎着两个小辫子,穿着一身白底红花的绸子衣服,用黑葡萄似的毛绒绒的双眼瞅自己,抿起有棱角的红嘟嘟的嘴唇笑自己的人,已深深地刻在石头的脑子里。
石头已看到后院的那两棵梨树,稀疏地挂着几个成熟的梨子,树叶正在变红。
石头停住脚步,轻轻敲了敲门板。
往常总是月红跑来开门的,看见石头会一脸的欢喜,侧身让他进来。可今天,门里一会儿都没有动静。石头又轻轻地敲了两下门板。
门突然开了。四只大手从门里伸出来,一下抓住了石头,用力摔到地上。
石头没有防备,扛的 ‘五尺’也被甩出老远。
“快说,谁让你到这儿来的?”石头听见了一声问喝。
一抬头,是保安营的两个团丁。
高个的叫周旦,他是认识的。
他说:“旦旦哥,我是石头。”
旦旦见是石头,问:“你到这里干啥?”
石头说:“我给郑老板编了50张席,工钱还没有结呢?”
旦旦就给另一个团丁说:“咱也别惹麻烦,一会营长来了,就说没有见人来过,你借了我的那两块大洋,我就不要了。”
接着,照石头的脸打了两个耳光。
骂道:“还说工钱的话?再到这地方钻,就是自己送死。”
说完,使个眼色,踢了石头尻子一脚。
“滚!”
石头带回的消息,让当时的情况突然复杂起来。
郑老板肯定暴露了。郑老板的暴露,失去了和下一交通站的联系。即使陕南地下党重新安排行动方案,也需要一定的时间。
另一方面地下组织在这一时间出现问题,说明形势非常严峻。危险在慢慢地扩大。
这期间,寇三怀还两次带着保丁,来宋老根家抓人,见宋家无人在家,一气之下,放火烧了磨房。
将军拉着宋老根的手说:“大哥,我们是共产党中原军区部队的,要去延安。首先要谢谢这几天来你们一家人对我们的帮助。我们会记住你们的。”
接着让卫队长赵一鹏拿出仅有的三块银元,给宋老根留下。
宋老根一摆手,让了回去。
说:“你们现在能到哪里去呢?五门镇有保安营,沿大路四十里往南的马街镇还有一个保安营。再说,官路上到处是卡子,咋样走呢?”
接着又把甲长宋一光在祠堂里说的话说了一遍。
宋老根接着说:“我宋老根虽然是个穷苦人,可好人坏人还是分得来的,我这里有一个办法,不知道行不行。”
宋老根想的办法,其实将军也想到了,但是要穿过秦岭南坡的崇山峻岭,没有一个特别熟悉地形的向导是不行的。
秦岭南坡的大多数山峰,海拔都在2000到3000米之间,山山相连,地形错综复杂,生物种类繁多,从亚热带到寒带的各类植物都有。隐藏着大量的凶禽猛兽。这且不说,单是进入森林之后,如果迷了路,结果就会异常的糟糕。
这时,冯兰花对将军说:“本来,老根带你们从小路出山,是再好不过的了。可是,这几天保长寇三怀,天天来宋庄抓人。老根要是不在,一是怕寇三怀疑心生事﹔二是恐怕多嘴的人编排出一些风声﹔另外,老根的伤势也不轻,在屋里都晕过去几回。恐怕体力不行,影响了事情。我想过了,就让石头带你们出山吧。”
宋老根也点头表示同意。
冯兰花摸着石头的头,对将军一行人说:“这次石头,如果顺利地带你们出去,你们就在外边给石头找个事情干。听口音你们是湖北人吧,说起来咱们算是乡党。你们走州过县的,就帮我打听一下黄梅县的冯远方。如果找见了,就告诉他石头是他的亲外甥,我就把石头托付给他了。如今,不知道寇三怀还要弄出什么事来,反正石头在宋庄是呆不成了。寇三怀借着抓壮丁的名义,霸田占地,尽干些丧尽天良的事情!”
说完泣不成声。
将军听到冯远方的名字,怔住了。
黄梅县的冯远方,那是自己的一员虎将可惜在长征二过草地的时候牺牲了。现在这种时候,他不想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冯兰花。他不能让这两个内心已经苦透了的人,再增加剧烈的忧伤。他不愿意让风儿,吹熄他们心中那一丝希望的火苗。
                                                                                                                                                                                                                                                                                                                                                                                                     这时候,宋老根当着大家的面,从怀里掏出一个红绸子小包。
小包有巴掌大小,他一层一层小心地展开来。当最后一层打开的时候,19粒黄灿灿的金豆,躺在宋老根手心里的红绸子上。
宋老根说:“这是我和石头,在土堡下的沙渠里浪得的。为了这些东西,寇三怀才盯上我宋老根一家。我本来准备用它换成钱,买点地,置办点家业,给石头娶个媳妇。可如今连安生日子也过不成了。寇三怀不管他想尽啥办法,我都不会给他的。”
他停了一下,接着说:“我想,这是些土里得来的东西,就让它到最需要它的地方去吧!”说完,包起19粒金豆轻轻地放在将军的手里。
将军沉思了片刻,吩咐赵一鹏取出笔。
在一张红色的绸布上,将军写了一张借条:
兹借取宋老根家黄金19粒价值800块现大洋。
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五师师长:李XX
                          1946年9月16日
   
这天夜里,将军一行六人都化妆成了席匠。由石头带路,按照宋老根的吩咐,从宋庄出发,穿过相距40里的两个保安营的中间地带,经过十二贤岭、麦秸沟、滚涧沟、龙床、白杨、竹园沟,靠近秦岭脚下的西峡谷。天色未明的时候,已经过了张坪,进入到秦岭72峪的金沙峪。
日近中天,石头在飞瀑潭找到了宋老根的朋友猎人柳五。
峡谷两边,峰崖险峻,树木高入云端。木叶水从三丈多高的地方落进潭中,清流迸溅。飞瀑潭水澄清如碧,空气湿润如雾。
柳五家的三栋房子,清一色顺山谷而建。石墙石板屋顶,结实的实木门窗。
柳五,四十五六岁的样子。浓眉大眼,满脸直愣愣的胡须茬子,膀大腰圆。 他先安顿这一行人在堂屋左边靠近峡谷深处的两间厦屋里住下,吩咐媳妇烙了两个锅盔,又架起山木疙瘩大火,炖了一锅鹿肉。招呼客人吃喝完毕。又招呼他们在热乎乎的大炕上睡下。
他在门口院子里放了三条猎狗,取出猎枪,装上药,扣上底火,安放停当。方叫石头到院子里说话去了。
第二天一早,这一行人仍旧一身席匠打扮,每人都带足干粮,柳五和石头在前头带路,其他的人紧随其后,沿着峡谷向秦岭最深的地方走去……
值得一提的是,在他们离开柳五家,走进山谷的时候,石头回头,看见了站在柳五家院子里的月红。
月红一身山里孩子的打扮,白布撵襟上衣,黑布长裤,穿一双笨笨的老布鞋。但头上仍旧是两条整齐的辫子,眉眼如画。
月红也认出了石头,踮起脚尖,高高地举起手臂,不停地挥着。
……
一年之后,陕北马栏镇。
一家羊肉泡馍馆里,人声嚷嚷。吃饭的人,个个满头大汗。宋石头也在其中。他穿一身有点肥大的军装。
秋野里,金黄色的谷子,沉甸甸地垂着头。山梁沟卯上,荞麦血红色的叶杆被劲风吹动,在阳光下透亮鲜艳。
泡馍馆旁,是德记骡马店。一大群战马在木栏围成的后院子里吃草。骡子昂首挺胸,膘肥体健。
在这个骡马店里,石头生活了整整一年。如今,石头要跟随将军去山西晋城了。他让将军帮自己写了一封家信。托付给老板王均平,  请他捎回宋庄。石头又随便吃了一碗泡馍。
他出门牵出马,望了一眼齐土卯的那孔窑洞,翻身骑上了马背。
    1952年,离家六年跟随将军南征百战的石头,转业到秦岭脚下的一个县里,当了一名副县长。
从地理角度上看,这座县城一边背靠平原,一边深入秦岭腹地。石头和当时的许多军转干部一样,穿着军装卸下了帽徽。这种打扮在石头身上仍旧透出一种军人的气质。
石头现在高挑身材,黑黑的脸庞,一双眼睛里透出墨一样的亮光,质朴而又热忱。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穿得齐齐整整,脚穿一双白底黑帮的方口布鞋。全身充满了热情。
将军现在在京城担任一个重要职务。石头来县里之后,一直和将军没有见过面。但当将军知道石头负责县里的剿匪任务时,托付已担任省军区司令的赵一鹏给石头捎了一支崭新的驳壳枪。这种枪弹容量大,射程远,威力大。石头佩戴在身上,心里很是高兴。
石头负伤的那次剿匪,完全是一个突然的事件。
霸源-——秦岭脚下的一个小镇。
石头负伤的地方就离霸源不远。当时的情报源于一个投降的土匪,内容供述了一小伙土匪匿藏的位置。
军管会的王队长,是部队转业的一个营长。他向分管这项工作的副县长石头汇报了这个情况,并详细的评估了这个情报的准确性。然后请示行动,小分队就出发了。
本来没有安排石头参加这次行动,但石头在小分队出发前也同时到达了。
石头认为:一方面自己熟悉山区的情况,又是分管这项工作的主要领导﹔另一方面,石头对这一地区产生匪患的原因进行了调查。这一地区连年战乱,百姓焦苦,民风强悍,社会治安混乱,一些人被迫当了土匪,其中也有被裹胁入伙的。一些人旧有劣迹,怕新政府追查,动摇不定,惶惶不可终日。如果能争取他们,将对全县的剿匪工作,带来良好的正面影响。
所以石头一再告诉王队长,要尽量开展政策攻势,攻心为上,劝其投降。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武力解决。
小分队埋伏进了预定位置,包围了一所房子。
打中石头的那一枪,是从房子后边的山洞里射出来的。
当时,石头和王队长埋伏在一方巨大的石头后边,王队长开始做政策攻势,主要是谈了政府的想法和投降之后的优待条件。
屋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根据石头的经验,屋子里可能没人。他想向屋子靠近查看情况。
石头一闪身从巨石后出来了。
这时一名跟在他身后的小分队成员,不知怎么,脚一滑,摔倒了。枪膛里的子弹,射向了屋后的山洞。
枪声就是这时响起来的。
射中石头的那一枪,打在了石头左边的脸颊上。
一个月后,石头伤愈出院。左边脸颊上留下了一个明显的疤痕。从子弹射入的角度,到子弹射出的方向,形成一个横面切伤。面颊对称变形,疤痕颜色深重,在脸上格外突出。缝合伤口时,影响到眼睛,石头情绪低落。
住院这段日子里,石头躺在病床上,就想起父亲宋老根和母亲冯兰花来。离家六年了,他一直都没有回去过。他不知道自己离家的这段时间里,家里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刚离家的那段日子,石头格外想家。将军就把石头留在了身边。
将军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他在石头的眼里,就像一个温和的兄长和父亲。他亲自教石头打枪,教石头学习军事技能。把石头培养成了一个标准的军人。
石头在持久的战争中,养成了沉稳干练的性格,但他不善言谈,性格内向。随着职务的提升,愈加沉默讷言。
他心中盼望着战争早日结束。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回到老家去,耕田种地,编席养家,孝敬父母。在他的想象中,革命成功之后,所有的人都应该找到一种属于自己的生活。然后用自己的一双手,去创造,去享受。他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一双手。他想象不出,当自己的一双手闲来无事的时候,生活还有多大的意义。
他的出山与当兵,完全是一种偶然的机遇与巧合。他甚至胡思乱想,假如没有和将军的奇遇,说不定他已经和月红结了婚。也许都有了孩子。
他负伤之前,就一直认为自己担当不了县长的工作。他认为文化是革命的翅膀,可自己竟然不识字。他很羡慕他们县里孟县长的文才和口才。
那个当过三年私塾先生的孟县长,在几千人的大会上讲话,脸不红,声不怯,头头是道,台下一片欢呼。写起字来悠然自得,成条成块,看得石头眼花缭乱。他能用语言将解放后农民的喜悦鼓动到高潮,惊天动地。可他自己宋石头呢?几棒槌打不出个响屁来。一个缺乏鼓动能力和沟通本领的人担任县长能行么?首先,他宋石头通不过!
他就尽量多干事,少说话。可他是副县长,许多地方需要副县长讲话,他推脱不了,他苦恼又无奈。有时苦恼到了极点。
他几次想去看望将军,顺便诉说自己的苦恼。但是自己工作忙,将军的工作更忙。
他担心将军批评自己不求进步,又担心将军不同意自己的选择。这样,他就请示县委,要求主抓军管会的剿匪工作。他对山区太熟悉了,他把自己整天泡在这项工作中。
他觉着自己和生活的关系是,生活是一只大锅中沸腾的水,而自己就是一粒在沸水中感受火热的铜豌豆。他多么希望自己是一粒能开口说话的铜豌豆呀!叮当当!叮当当!他仰慕极了。
夏日的阳光照耀着远方苍郁的山峦,蓝天如洗,平原辽阔。石头出了县委机关,穿着便装向最绿的那片山脉走去。
今天是古历五月初九,是石头的生日。他让通讯员和秘书留在机关,他想一个人出去走一走。
出城之后,是一条南北流向的河流。河边的柳树叶子长到了极致,沉沉地挂在柔软的枝条上,微风里轻盈地摇动着。
收完麦子的麦茬地里,庄稼人正在抢种黄豆和缓茬包谷。有的扶犁翻地,牛弓着腰梗着脖子,人戴个草帽,光着胳膊。牲口尽力了,是舍不得打的。有的人抡圆镢头挖地,星星点点散布在田野上。石头能想象得出他们黑油油的皮肤和如豆的汗水。
平原附近的太阳太厉害了。
石头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他捡了块荫凉的地方坐下,细细地看起河道里的流水来。
平原边沿的河流样子都有点怪,深山里横冲直闯的性格,在平原上尽情地发挥,无拘无束。水流大的时候,就使着性子冲刷河两岸的土地,让河床要多宽有多宽;急流退去之后,中间一丝细流,舒舒服服地流着。被水流绕来绕去的,就是满河床圆鼓鼓的灰色鹅卵石,大如牛,小如拳。
石头是一个稳实的人,他不太喜欢这样的性格。就想起了宋庄的那条河来。
那河要比这条河窄多了!那水,被河堤和山夹着,使不成性子,就沿着河堤,在山边静静地流着。但石头知道那河水渗得很深,渗过了河堤,滋养着两岸的土地,滋养大片大片的芦苇园子。
石头的那把 ‘五尺’,放在了延安齐土卯的那孔窑洞里。那是一把用秦岭深山里的枣木做成的 ‘五尺’。质地坚硬永不变形,石头背着它开始了自己最初的人生。摸来背去,那把‘五尺’光滑油亮,与石头形影不离。
谁也不会想到那把 ‘五尺’,最后会留在延安的那个土巴巴的窑洞里。好多回梦里,石头都梦见那把 ‘五尺’,光滑油亮。醒来后石头就笑自己:“做的是什么梦呀!”
吃饭的时候,石头随便走进河对岸的一户农家。
一对中年夫妻正在小院子里收拾晒干的新收的小麦。女人端个簸箕在往袋子里装,男人张着布袋口等着。刚装满一袋用绳子勒紧绑住。
石头走进院子,一弯腰就扛在肩上,扛进屋里放下。出来就又扛第二袋。
主人也不推让。他们并不知道,石头就是他们的县长。而且又是准备在他家混饭吃的县长!
扛过五袋之后,汗水已经湿了衣衫。
石头就好像回到了宋庄,那对夫妻仿佛就是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他喝了碗开水,坚持将那剩余的几袋麦子背回屋里。一身舒坦。
石头取一个凳子,坐在院子里乘凉,等着吃饭。
他仿佛在等母亲冯兰花敲着锅盖喊他去端碗。
吃过饭后,石头走进堂屋,一眼就看见炕上的席子。
席子已经变得焦黄,对着锅台的那块,烂出一个盆子大的洞!
他在屋里转了一圈,不知从哪里找了几根芦苇,用菜刀刃成芦苇眉子,取一根筷子削平代替拨子(一种编席的工具),圪蹴在炕上,弯腰补起席来。
不一会功夫,就将炕席补好了。
中年夫妇吃惊的看着他的所做作为,不知道该怎么说话,只是嘿嘿地笑。
石头也被自己的行为惹笑了。
男主人瞅着石头问:“你是席匠?”
石头讷讷了一下,说:“是的,我是席匠。”
树木的影子渐渐退去了,空气里有了一丝难得的清凉。
石头住院的日子,憋得难受坏了。他今天想再好好地走一走。河道边、大路旁、人家的场院里,到处是脱过麦子后的麦秸垛,颜色白亮,看起来特别舒服。一垛连着一垛。
石头决定今晚不回机关去了。
走了好长时间,也不知走了多远,石头感觉有点累了。他四下里瞅了瞅,来到一个很大的场院里,在最大的一个麦秸垛前站住,审视了一会。选择了一个位置,弯腰在麦秸垛里掏出一个洞。翻过身,舒舒服服地躺了进去。
夏夜泥土的气息,笼罩在石头周围,麦草光滑柔软,石头翻动着身子,想找到一个最佳的姿势,最舒服地睡一觉。
天快亮的时候,石头睡得正香。
不知谁家的公鸡领头叫了一声,村庄里的公鸡陆陆续续参加了这个可爱的大合唱。他翻身从麦秸垛里出来,心里踏实极了。
在秦岭脚下,这个陌生的麦秸垛里,22岁的副县长宋石头,度过了他人生的第22岁生日。
十一
    将军是专程来看望石头的。
他要到兰州去检查工作。当从赵一鹏的口中知道石头负伤的消息后,两人将工作安顿了一下,一块来了。
在机关招待所的会客厅里,将军和赵一鹏仔细察看着石头脸上的伤疤,看了很长时间。将军眼圈一红,把石头搂进怀里。
石头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捅了一下,眼泪就停在了眼眶里。
石头鼓起勇气,把自己的苦恼一古脑儿给将军和赵一鹏说了一遍。最后,他告诉将军和赵一鹏,他要辞去现在这职务,回到宋庄去。希望将军批准。
将军一句话也没有说。
轻轻从身边的提包里拿出两件羊皮袄,交到石头手里。
这是两件宁夏滩羊皮做的皮袄,蓝色的绸子面料,羊毛柔软白净,做工细致精巧。这两件皮袄,是将军从北京王府井大街的皮货行,专门给宋老根和冯兰花买的。
石头回到宋庄的时候,宋庄的土改已经结束。石头家均得三亩地和一头白底黑花的母牛。
那一年,天公作美,风调雨顺,加上宋老根和冯兰花的勤劳,庄稼获得了丰收。
1952年开春,宋老根和冯兰花将原先的旧房搬倒,没有叫一个人帮忙,自己扎根基,垒石头,打土坯,泥墙抹灰,花了三个月时间,盖起了四间崭新的瓦房。夫妻二人累得瘦了一圈。
晚上坐在院子里歇凉,宋老根抽烟抽得吭吭咔咔,烟尘雾罩。
冯兰花就和宋老根开玩笑说:“王满都住上了宋一光的高堂大屋,你咋不眼红呢?”
宋老根用吃惊的目光打量着冯兰花,好像不认识冯兰花似的,说:“你真想住?”
冯兰花说:“住现成房子那多省心!”
宋老根就说冯兰花没老就糊涂了,越活越没出息了,并强调说,自己住在自己盖的房子里心里踏实。
这一年,柳五也在宋庄和宋老根一样盖起了四间瓦房。
你会说,柳五咋也会搬到宋庄来了呢?
这柳五本来就是宋庄人氏,祖居宋庄,柳五就叫宋柳五,年龄比宋老根小两岁,自幼一块玩耍长大。宋老根性子焉,柳五性子烈。
当时寇三怀的爷爷是保长,三天两头在宋庄催粮抓人。竟然对柳五的姑姑动了歪心,想娶为二房。因语言不睦,想仗势硬来,打伤了柳五的爷爷。并扬言说,即使杀了人也要把事情办了。柳五一家敢怒不敢言。
柳五当时15岁,已在山中走猎两年。半夜从山里回来,正碰上独自一个人从宋庄喝醉酒出来的保长。抡圆刀,一刀从右肩膀劈到了腰部,结果了保长的性命,恰巧没人遇见。保长的尸身,又遇上一只饿狼,撕啃得稀烂。寇家人以为保长喝醉了酒被狼所害,收尸埋人,无甚话说。
自此柳五也在宋庄消失了。
就连柳五的姐姐柳眉,嫁给五门镇绸缎庄郑老板的时候,柳五也没有回来。
每次从宋老根新房门口经过的时候,王满总会充满感情的对宋老根说:“老根,新社会就是好呀!毛主席就是亲呀!狗日的宋一光害了咱们一辈子。新社会才让我王满,住上了宋一光剥削去咱穷人的房子,拿回霸占了咱的地和牲口。你也才住上了新房。我们要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王满真是说到做到。直到把宋一光送进监狱判了18年徒刑。
王满瘦得就像一捆干柴。平眉,窄脸,头发花白。眼神里总有一副病恹恹的愁苦,穿着针脚粗大的衣裤,一双沾满泥巴的布鞋。
“我王满苦大仇深啊!我是最贫的贫农。毛主席都说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可这宋一光狗日的,不把咱贫农当人看呀,我给他放了半辈子牛,吃的啥?喝的啥?连娶老婆也在牛棚里,我儿子王兔兔生下来的时候,身上只能盖着稻草。凭什么呀!”
王满瘦弱的身体里,发着诗人一样的悲壮的感叹。
王满看着吊在娑罗树上的宋一光,抡起牛亘斗,打一下问一声。
宋一光静静地垂着头,眼睛里透着冷漠的光,一句话也不说。王满就想起了那次宋一光打他的事来。
那次,宋一光把王满的尿都打出来了。
但王满的心里不敢表现出多大的仇恨来。原因是王满知道自己闯了祸端。
那天,就是宋老根和石头在土堡浪金的时候,王满突然看见了,觉着稀奇,躲在树缝里看的时间长了,把放牛的事情给忘了。
太阳落山时,王满才发现,一头怀着牛犊的母牛从崖上滚死了。
一牛二命,宋一光本来就生气。再看看王满躲躲闪闪的目光,气就更大了。他想王满肯定干了别的事情,才误了放牛,一直追问。当时就把王满打得满地乱滚,尿到裤子上。
现在,石头回到了宋庄。宋一光的地早都分光了。王满就给工作队出主意,让把靠坡跟边沿的两亩没人要的芦苇园子分给石头。
理由是:石头和宋老根一样是个席匠。
五门镇,有两个持枪民兵连,宋庄就是其中之一。宋庄民兵连的连长,就是苗红根正的王兔兔。
王兔兔为什么能当民兵连长?王满最了解了。最典型的事迹就是训练回家,在炕上也练习匍匐前进。
王兔兔二十四五岁,平眉,窄脸,比王满还低。整个形状,就是照着王满的样子克隆出来的。
集合训练的时候,王兔兔就给大家做示范动作。可王兔兔的个子实在太低了。几个女民兵就捂着嘴笑。
王满给王兔兔打气说:革命不在乎个子高低,革命在乎心红不红。并举例子说,宋一光个子高吧。民兵连长能让宋一光当么?大家觉得王满这个比方太深刻了。
月红在金沙峪住了几年,跟随舅舅柳五来宋庄落户的时候18岁了。
如今的月红,长得更漂亮了,就像一株开满白花儿的山杜梨树,端庄美丽。黑色的头发瀑布一样落下来,浓密柔软,白净的脸上,扑闪着一双黑莹莹毛绒绒会说话的大眼睛。
她在宋老根家盖房子的时候和舅舅柳五来看过一次。冯兰花听石头说过月红,就拉着月红的手,舍不得放下。但她一想,石头在外边做事,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回来,就有点惋惜。月红毕竟到出嫁的年龄了。
一年过去,月红没有出嫁。
原因很简单,月红的出身有问题,没有那个人敢娶。郑老板叫郑文月,妻子叫宋柳眉,民国三十五年在县党部的大牢里被杀了。之后,月红被柳五接到金沙峪。
现在,月红该定什么成分呢?
“过去穷人能开绸缎庄么?不可能。”王兔兔脖子一扭,和王满打宋一光时的眼神,样子一模一样。“虽然,她现在没有什么,可过去是剥削阶级家庭,成分最少定个富农。”
这样,柳五是贫农,和他住在一个房子里的月红却是富农。
十二
时间到了霜降前后,宋庄村前沿河道的那一大片地里,家家户户正忙着抢种麦子。
宋老根吆着花牛,石头扛着犁耙,冯兰花戴个蓝底黑花的头帕,提着籽种,一家人向地里走去。
这段时间种地紧张。回到家,宋老根吃过饭,天刚麻麻黑就睡下了。
石头依旧在西屋点着油灯编席,冯兰花见儿子回来之后,一发的寡言少语,说话就格外小心,她又心疼儿子累着了。絮叨两句,催石头早点睡觉。
天气已渐渐转凉,一眼就能望见河堤上白花花的霜色。地里的庄稼收尽之后,川道显得宽阔起来。官路边上的马车店里,烟囱冒出袅袅青烟。两辆马车停在院子里,五六匹骡马吃着草料。
村子里鸡鸣狗叫。娑罗树下,人们陆陆续续赶着牲口,都像宋老根家一样,向自己的地里走来。石头看见月红也扛个镢头,跟着柳五一家走到地头上,停下来。
宋老根对石头说:“我和你妈先收拾撒种,你把牛吆过去给你柳五叔家犁会地。”石头应了一声,就捉着花牛的缰绳,朝柳五家的地里走去。
柳五家是一头黄色犍牛,见母牛过来不安分地哞哞地叫。
石头拉着笼头,帮柳五套好犁具赶着犁起地来。柳五和媳妇忙着整治昨天翻过的地。地边犁不到的地方,月红就抡着镢头挖。
一抬头,月红正好看见石头扶犁赶牛的背影,就想起了她在金沙峪看见石头时的情景。
在金沙峪,月红一有时间就瞅着石头走过的山谷出神。她做梦般的希望,有一天石头会从那个山谷口走回来,她有时大胆地想,如果石头愿意,她就会跟着石头走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四五年过去了,这种想法慢慢长在了月红的心里。
不远处,宋一光家和王满家的地紧挨着。宋一光家的地大半已经犁完,拾掇得平平整整。
宋一光穿着绸子面子的夹袄,左手挎着圆笼子,右手伸进去抓一把麦种,一扬手撒出去。种子在空中扬成一个扇面,均匀优美。
宋一光完全是一个庄稼把式的架势。但他并不欣赏自己,他脸上依然平静冷漠。有时,瞥一眼跟前的王满和王兔兔,那眼神是瞧不起的。
王满和王兔兔也在犁地。那是两头两三岁的牛犊,膘肥体健,拉着犁轻松的在地里有时走,有时跑。
王兔兔扶着犁也跟在后边一会跑一会走。犁的地,不是深就是浅。
王兔兔就冲着王满大声喊:“你不会少抽会烟,在头里把牛领一领。”
王满就过来领着牛,王兔兔犁的地,照样深的深浅的浅。走了两三个来回,王满替换下王兔兔自己扶犁去了。
二十天之后,麦子播种完毕。刚放下地里的活,王兔兔就抓起民兵训练来。在王兔兔看来,民兵训练要比种庄稼有意思多了。他挺起胸膛,背着步枪从娑罗树下走出走进。
柳五忙前忙后地准备着,他想再盖两间厦房,赶着给儿子宋伟结婚。
白天宋老根一家就全部过去帮忙,晚上石头在家里编席,月红忙毕过来和冯兰花说话。
石头见月红过来,也只打个招呼。月红和冯兰花很投缘,总有说不完的话,老是说到很晚。回家时黑灯瞎火,冯兰花就叫石头去送。
其实宋老根家和柳五家离得并不远,远远地能看见,中间就是那棵娑罗树。
黑地里,石头只是跟在月红后边走路。石头觉得自己脸上的伤疤难看,配不上月红,就尽量不去说话。月红尽管爱着石头,又不好意思开口。两人各怀心事,只是默默无语。
那一晚也奇怪,两人走到娑罗树下,斜刺里钻出一只叼着骨头的黑狗,汪汪汪地冲月红叫了几声。月红吓得浑身发抖,一转身抱住了石头。
结果和我们在电视剧里看到的情节,有着非常相似的地方。整个过程石头已经说不清了。月红好像摸着石头的脸哭了。并且,说了几句非常有诗意的话,大概意思是:石头的伤疤只有自己能够用手去摸,只有自己能够用心去抚平。
说得石头也掉下了眼泪。
为了能够证明这一时刻,月红拉着石头的手,跪在娑罗树前,让这个一千多年来阅尽宋庄沧桑的精灵,见证他们。
石头就又紧紧抱住月红,如同抱着一棵圣树。
石头和月红结婚那天,冯兰花忙前忙后,见谁都笑呵呵地打招呼。宋老根为人忠厚,宋家在宋庄又是老户,多年的积攒,情感自然不错。一村人都来帮忙,宋一光也不例外。
冯兰花娘家离得远,月红又是从舅舅家出嫁,所以客场不大,基本上是宋庄人自己给自己忙。
柳五和宋老根是童年交。认识石头之后,心里分外喜欢。想着把月红这一生交给石头,一世安稳,也告慰了姐姐的在天之灵,悲喜交集。
月红一早起来穿戴整齐等着石头迎亲。柳五和媳妇请了几个邻居,准备一应礼仪。孩子们高兴地在院子里叭塔一声,叭塔一声地放鞭炮。
日到中天,石头穿戴一新,在伴郎和几位小伙子的陪同下将月红迎娶到家。
王满和王兔兔没有来。
王满现在是村上的贫协委员,没有参加石头的婚礼是很正常的。这是阶级觉悟问题,贫协委员咋能参加富农的婚礼?你没看见宋一光都去了么?富农只能和地主亲。
王兔兔没有参加石头的婚礼,完全是对自己的失望和对石头的愤恨。
王兔兔今年26岁了,仍然是光棍一个。他爹王满托了所有能认识的人,给王兔兔说亲。听说是宋庄的民兵连长,不少人都动了心。但是,见了王兔兔的面,都很扫兴地走了。
一来二往,周边村子里的人,一听说给王兔兔提亲,就连委婉的意思都不用了。说:“你说的是兔娃腿么!”
    眼看着要打光棍了,王满和王兔兔就把眼光同时瞅准了月红。
王满和王兔兔怎么会这么肯定的瞅准月红呢?一是,月红富农成分,没人敢要。二是,村里的姑娘们都出嫁了。三是,一个到了出嫁年龄的姑娘,呆在舅舅家是个累赘。他俩想,柳五巴不得把月红早早嫁出去省心。
这些理由是很充分的。
于是,王兔兔就想方设法接近月红。他三番两次地到柳五家给月红做工作,让月红参加民兵训练。月红起先不答应,后来见王兔兔三天两头地跑,怕惹闲话,就说考虑一下,开春再去。
月红心里其实只想堵了王兔兔的嘴。
她怕王兔兔来得太勤,舅舅脾气不好,有个闪失,反倒连累了他们。
还有一点,就是月红根本不怕王兔兔耍什么心眼。她在心里说:“我月红是谁呀!”
月红说:“训练到天黑了,我一个人不敢回家!”
王兔兔说:“有我陪你里么!”
月红说:“你不怕我这富农成分连累你?”
王兔兔说:“富农也是人么!”
这样,王兔兔和王满认为,月红有了意思。
    有一次,在娑罗树下王兔兔碰上了月红。月红看见王兔兔挺着胸脯,比那杆步枪高不了多少,心里就感到好笑。又见王兔兔腰里又露出半截红裤带,脸一红,顾不上打招呼就匆匆回了家。临了,透过门缝,还偷偷地看了王兔兔一眼。
先是脸红,走过了又偷偷地看——这些对王兔兔来讲,是太重要的信息了。
那天,他是哼着秦腔进门的。
王满坐在宋一光过去坐着的那把太师椅上抽烟。看见王满的形象,王兔兔有点失望。同样威武稳实的太师椅王满坐在上边,四周挨不住。这狗日的宋一光,硬是把我老子剥削成这样子的。他就没有了再哼秦腔的兴致。
    如今,石头和贫下中农争媳妇不说。富农分子也敢耍弄贫下中农了。
王兔兔一拳砸在桌子上,吓了王满一跳。
王满比王兔兔更气愤。他王满一辈子长工命,解放了,分了房分了地,住着宋一光的高堂大屋,可儿子王兔兔就是说不下媳妇!
穷不怕!这没有媳妇,就等于没有孙子。要叫我王满绝后么!
王满心里比王兔兔还要失望。
    开春,天气暖和。
王满去队里的榨油房灌了瓶油回来,墙上爬个苍蝇,他以为是个钉子,一挂油瓶,苍蝇飞了。油瓶掉在地上,碎了。
他钉上钉子。
重新灌了一瓶油回来,看见钉子,以为是苍蝇。一拍,把手弄个血窟窿。
这狗日的!他在心里恨着石头。
他眼睛不行了,记忆力也在衰退。
    二月初上,天气已经稳稳地热起来。有人忙着点种早洋芋。
迎春花黄灿灿地在崖畔招摇。宋庄村后的山上,粉红的山桃花和雪白的山梨花败一茬又开一茬。鲜艳夺目,娇媚无比,一树连着一树,一直绵延到高高的土堡,野杜梨正在吐芽,连翘的枝条嫩生生的泛青,满山满岭一派春的气息。
宋庄的女人们就匆匆忙忙地上山采茶,炮制一番,新茶能喝到明年开春。
月红跟在冯兰花身后,提着一个隔成三块的篮子,小心地采着叶芽,一样一样地分开。
宋老根和石头歇下来的时候也会来帮忙。这是冯兰花叮咛过的。因为月红已经怀孕,后半年要给孩子过满月,大量茶叶是少不了的。
一天,听见拨浪鼓声,冯兰花喜欢得不得了。出门买了些针头线脑,零用家什,推门就给月红夸成。货郎也进院子讨茶喝,冯兰花随便沏茶与他。
喝过两道,正好石头从外边回来,货郎问清茶叶出处,便自言茶色茶味俱佳,询问石头,是否同意代卖。            
这是个意外的事情。
冯兰花就和月红、石头商量。月红自小在商铺长大,就说如果价钱好,就让他随便去买,说不清还是一桩好事。
当下货郎在石头家寄存了所带之物,挑了两筐茶叶去了。
    二十天之后,货郎如期回到宋庄。给石头带回一个惊喜的消息,就是价格还能再翻一番。石头搜罗了存货,拿与货郎。并和宋老根冯兰花商议之后,答应货郎,明年春天再从长计议。
十月份,月红生下一个女儿,起名宋雅双。
      
十三
来年春天,宋庄的人,采下了有史以来最多的茶叶。炮制成碗碗茶和散茶两种。
货朗在马车店雇了一辆马车,装上茶叶,去了西北最大的茶叶集散地——甘肃的甘谷镇。
宋庄的茶叶虽然量少,但名气不小。原因很简单,用现在的说法,就是统一是药茶。
从药理用途先说连翘:性味寒,主凉,清热解毒,散结消肿,可以说是一种专门针对干旱地区生长的植物。用它的叶芽炮制的茶叶,清亮香醇,怯病去热。再说山杜梨:酸甘,微温,入脾、胃、肝经。消食积,散瘀血,治肉积、痞满。《唐本草》、《食鉴本草》均有记载。加之宋庄人以自用为标准采集,质量一律上乘。   
一个月过去,看到货郎再回到宋庄的时候,一些担惊受怕的人聚集在宋老根的院子里,喜笑颜开。扑拉扑拉地数着票子。
王满和王兔兔这时刻要算最丧气的人了。没有一点精神。
天知道这些票子从哪儿来的?刚采茶的时候王满上不了坡,王兔兔又不喜欢采茶,觉着女人的活,就叫女人干去吧。
现在,他俩生着闷气。唯一的愿望就是:货郎拐了钱跑了;马车夫赶的车翻了;要不就是过河的时候,桥断了;下雨的地方,路冲了;或者一个他想象的长了不能再长的下雨的日子,茶叶统统霉了。
因为,茶叶全部是宋石头担保,赊欠给货郎的。这中间任何一件事情一旦发生。宋庄最难看的人就是宋石头。
可是,这个傻乎乎的货郎,总是在王满和王兔兔不愿看见他的时候,在马车夫率性的鞭声里,高高兴兴地回到宋庄。又装满一马车茶叶,正一正礼帽,点燃卷烟,喜笑颜开地离开了宋庄。
很快,宋庄的春茶四五趟就拉光了。附近村子里的人悄悄地拿着自己的茶叶,想通过宋庄的人出售出去。
连续两个月时间,货郎戴个礼帽,穿着一身洋布长衫,住在马车店里收集茶叶,散茶只搜集了半马车。
正在货郎为难的时候,一天晚上,王兔兔黑灯瞎火地找到货郎,带来一批碗碗茶。
见是宋庄本地人带来的货物,货郎心里一热,照单全买了下来。
你说王兔兔怎么会有这半马车的新茶叶呢?
这其中一部分是王满从外村人手里接下的;另一部分是王兔兔从山上新采的。
本来采茶期已过,土堡周围的山梁上,其它的树木正在发芽。王满就指拨说:“你真瓜么!嗯、嗯、嗯。满山的树叶子啥不能做茶呀?我眼看老了,你不攒点钱,从外地买个媳妇,你指靠啥呀?”  
王兔兔让王满戳到了疼处,也不再反驳。就憋着气上到山上,见叶子就扯。王满在家里连蒸带晒,结果就有了这半马车茶叶。
王满又怕货郎看出端倪,从附近村里收了一点春茶,笘在面子上。
他们恨透了宋石头一家,自然避过,与货郎接上头,现钱交易,悄悄做下这桩买卖。
货郎走了的这段日子,宋庄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揪出了隐藏在宋庄的反革命分子宋一光。罪状有三条:一是劳动歇息的时候,讲孟姜女哭长城。分明是对新社会不满。二是说美国飞机会直上直下,吓唬贫下中农。三是说现在的白菜没有原先长得好,是妄想复辟,不服改造。
你可别用现在的法律条款衡量,说我是故弄玄虚。这是真正的历史。那时,只要三个人证明你说过什么,就能当做证据。就可以为你的行为定性。
瘦不拉几的王满吃饭的时候,端着一个粗瓷老碗在娑罗树下转圈圈。
见人就说:“这次不用把宋一光吊起来打了。不是我王满不想打,这次要把全五门镇的人集中在娑罗树下,公判反革命。”
结果,宋一光真正被判了18年徒刑。
一根麻绳将宋一光捆得结结实实,扔到县城的大牢里去了。
那天,王兔兔带着民兵维持会场,他背着步枪,声音都喊哑了。他不光仇恨宋一光,他还有满腔的愤怒和压抑无处发泄。他就带领大家高呼口号,那声音出奇地激烈高亢,宋庄人都感到吃惊。他手里举着自己糊的传话筒,大呼一句,声音就钻进人心里,叫人颤抖一下,震得娑罗树也簌簌地落下叶子。
宋庄人从那天起,对王兔兔有了新的认识:王兔兔心里有一团火。不能再小瞧这个小个子的民兵连长了。
宋庄发生的第二件事。
就是土改中让一部分狡猾的地主分子混进贫下中农队伍,如今要重新定性。
对挖出宋庄漏划地主,谁最有发言权?贫下中农么。贫下中农的代表是谁,那当然是王满么!
这个苦大仇深的长工,给那些企图狡辩的人出了一些考题。考题很普通,象牛笼嘴有多少窟窿?包谷长多少叶叶?牛角在牛耳朵前还是在牛耳朵后边?等等。
结果那些答了白卷的人,自然没有参加过劳动,毫无办法的当上了地主。
货郎和马车夫,一直没有回到宋庄的马车店来。到宋庄来的是甘肃甘谷镇的两名外调干部,二十多岁,一脸庄严。他们去镇上通报了情况,内容机密。甘谷镇发现群众饮茶中毒事件,虽然没有死亡情况,但怀疑是反革命行为,要彻底调查。
王满和王兔兔来到五门镇上,理直气壮地揭发说:“宋石头可能就是隐藏在宋庄的国民党特务。一是,宋石头是这次宋庄茶叶事件的当事人;二是,从民国35年秋天离开宋庄,解放后才回来,脸上带有枪伤,历史可疑;三是宋石头回家后,娶了一个富农分子做老婆。”
村里悄悄发生的事情,宋石头什么也不知道。他正在西屋编席,月红抱着雅双逗笑。宋老根和冯兰花去地里忙活去了。
他们的心境就是宋庄村前的潭水,饱满、轻盈、充满活力。
十四
石头被带到五门镇上问话的事,在宋庄象打了锣似的传开了。一些消息甚至传出,石头犯了法,不枪毙也免不了判刑。宋老根和冯兰花相信儿子不会有啥事情。月红更是对石头贴心贴肝的信服。他们坚信:石头一定会回来的。
吃饭时,王满和王兔兔在娑罗树下端着老碗,慢悠悠地转圈圈。
王满大发感慨:“人心隔肚皮呀!谁能想到宋石头能干伤天害理的事呀!”
王兔兔演戏似的哭丧着脸,一付准备看热闹的样子。
大家都为石头捏了一把汗。
宋一光的儿子宋定文盯着王兔兔和王满说:“谁干伤天害理的事,天知道!老天爷是长着眼睛的。”
柳五说:“安心害人的人,肯定要断子绝孙的。”
其他人,虽然没有说啥,却纷纷地起身各回自己的家去了。
娑罗树下,就剩下了王满和王兔兔两个人。
王满和王兔兔也不和谁计较,心里却充满了喜悦和期待。
宋石头被送到五门镇后,镇上一一核实了宋庄出售茶叶的情况。综合分析之后,认为甘谷镇茶叶中毒事件,很可能是植物中毒。极有可能是生漆过敏。
石头建议开出一个偏方,用韭菜和植物八叶涂抹。等待甘谷镇方面的回音。
要完全澄清问题,必须找到货郎本人。等到有一个交代,才能放石头回去。
王满派儿子王兔兔一边在村里散布谣言,一边天天去五门镇探听消息,只盼石头走宋一光的后路。
转眼石头在五门镇呆了七八天,宋庄人轮流去五门镇给石头送饭。
冯兰花和月红毕竟是女人,凭空出了这样的事情,心下颇烦不已,两个人在独处时,免不了落下泪来。雅双晚上哭闹不休,月红百般哄唆,休息不好,渐渐消瘦下来。
柳五天天过来,陪宋老根说些宽心的话,心下只盼事情早日过去。
宋庄的大小媳妇,日日找冯兰花和月红串门。一时宋老根家倒多了几分人气,少了几分寂寞。
货郎是在石头被关在五门镇第十五天时来到宋庄的。
他鼻青脸肿,拖着一条伤腿,礼帽和长袍脏得不能再脏了。
他在甘谷镇挨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受欺骗和被伤害的拳头,劈头盖脸地落在他的身上,唾沫、各式各样的鞋底,肆意在他干净的衣服上来回猛蹭。脸皮被一寸一寸地抽打,踢踏。尊严被打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就只有死里逃生,保住性命。
今天,他回来了。他要找到那个卖给自己碗碗茶的叫王兔兔的人。就是那些碗碗茶,害得他赔了血本,赔了尊严,赔了声誉,砸了生意。
再说王满和王兔兔听说货郎回来了,父子俩吃了一惊。王兔兔就按照王满的主意,在马车店里找到了货郎。
王兔兔指着货郎的鼻子说:“你胆子真大呀,从甘谷镇过来的公安员正在抓你。你现在是逃犯。宋石头都被抓了,交代了一切,就要给判刑了。我觉着你最好离开这里,回老家去,省得无妄受苦。”说着,从衣服里掏出点钱,递与货郎,说:“我也见你可怜,赶紧走吧!”
货郎说:“这事与宋石头无关。都是你那些碗碗茶,把人害成这样子的。咱去五门镇说理走。”就上来和王兔兔撕扯起来。
王兔兔恶狠狠地说:“你想血口喷人!也不在宋庄打听一下,看我这个民兵连长是你好欺负的么?”当即照着货郎的鼻子上就是两拳。货郎流着鼻血昏了过去。
甘谷镇返回消息说,茶叶中毒事件就是生漆过敏,用八叶和韭菜涂抹后,患者都基本康复,鉴于没有造成严重后果,并排除了反革命破坏,撤消了专案组。
石头回到宋庄。走进院子的时候,看见王兔兔正带了两个民兵在家里搜查。
院子里围满了宋庄的村民。王满拄了个拐杖正对大家演说:“咱左邻右舍的,本来也没有啥事。可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情呀,今天害了别处的人,明天就可能害身边的人。但是,说石头是这样的人,我王满不信呀。不过,咱贫下中农一家亲呀。我们就是要搜一搜,让大家看一看宋石头不是反革命。”
这时,王兔兔抱着一个木头箱子出来了。月红抱着雅双,上去阻拦,王兔兔将月红身子一拨,把月红撞得靠在墙上,雅双哇的一声吓得哭了。
王兔兔将箱子‘嗵’地放在地上,揭开箱盖,抖出了那两件皮袄,扔在地上。他不知道宋石头回来了。冲着月红和冯兰花说:“这东西哪里来的?成色被大地主宋一光的都好?”
宋老根说:“你说哪里来的?反正不是偷的,不是抢的,也不是分的。”
石头知道,这两件皮袄宋老根和冯兰花加倍珍惜,一次都没有舍得穿过。见王兔兔这样地亵渎,他冲上去捡了院子里的一根槐木火棍,两下就将王兔兔抽倒了。他边抽边骂:“我日你八辈子祖宗王兔兔,你有啥仇啥怨冲我宋石头来。”
石头的这一举动将王兔兔镇住了。
王满气得浑身发抖说:“反革命要翻天了,你敢打民兵连长!?”
王兔兔一把抓住从皮袄里掉出来的一封信,当做证据,拨开人群,连滚带爬,到五门镇告状去了。
王兔兔到五门镇找见武装干部,将宋石头打骂自己的事情哭诉一番。并拿出攥在手里的信,说:“反革命就是反革命,我这里有证据。”
武装干部仔细看完信,脸色沉重起来。
原来,这封信是将军委托省军区司令员赵一鹏写给宋石头一家人的。信的内容是:宋老根一家,领取革命困难时期借出的19粒金豆。折合人民币四万元。
武装干部告诉王兔兔说:“信放在我这儿,随后由我交给宋石头。宋石头的事情有组织处理。”
从武装干部的语气和神色里,王兔兔感到了他说话的份量。
这时,王兔兔瞅见货郎进了镇政府院子里的另一间房子。赶紧从镇上溜了出来。
被槐木火棍打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痛。王兔兔一肚子的火没处发泄。他恨得把牙帮子都咬烂了。武干也不替自己说话。货郎诚心去告自己的黑状。看来民兵连长是当不成了。自己的爱情,自己的前途,都让宋石头毁了。
一路走着,他看见了宋石头家的芦苇园子。他扯了一把干柴,点燃扔了进去。等了一会,没有见火燃起,又扯了几把干柴,分别烧了几个火点,浓烟越来越大。
柳五看见石头家芦苇园子起火,提着猎枪赶了过去,看见一个黑影正在纵火,大喝一声:“谁?!”
黑影朝柳五砸过来两块砖头,转身就跑。一块砖砸在了柳五的脸上,情急之下,柳五端起猎枪,扣动了扳机。枪声里黑影不见了。
王兔兔跑回宋庄,撞开楼门,满身湿淋淋的,瘫倒在院子里。
原来枪声响起的时候,王兔兔被芦苇根绊倒,正好掉进了跟前的水洼里。才躲过这一枪。
十五
宋老根头发已经花白。编席时间长了,眼睛发花,锤锤腰才能站起来。冯兰花就笑话他倚老卖老。
第二年冬天,月红又添了一个男孩,起名宋雅挺。
这年石头收割芦苇的时候,发现芦苇个矮身细。绕园子转了一圈,吃了一惊,发现园子小了。再往河道里一望,流水明显的比往年少了。
这时,柳五正从山上打猎回来,石头打过招呼,说出自己的感觉。
柳五就对石头说:“这是自然的事情。你没有去过山里边,树木砍伐得厉害,草皮也扯得差不多了,蓄不住水,结果就这样了,继续下去就不是个常法。”石头也就不再言语。
开春一直没有下雨。清明过后,日头一天比一天红。宋庄的狗,成天伸着舌头在阴凉里喘气。猫也天天红着眼睛,扭着细步,钻进后山,逮野老鼠去了。娑罗树落下的枝叶,一天比一天厚。眼看着整茬的麦苗,全干死在土里,谁也没有办法。
宋庄河道里,水已断流,剩下一道赤条条的沙滩。新井里的水,一个月前就全干了。全村就靠坡跟的那一口老井,吱呀呀放下辘轳,又吱呀呀打上半桶水来。
王满脏兮兮地坐在院子里,身边放着一个黑底白沿的粗瓷老碗。他喊王兔兔给自己舀水。热极了似的,一碗接一碗地喝着。王兔兔仍旧没有娶下媳妇,王满只得从很远的石壁山里,给他抱养了一个男婴,起名王兔娃。
好不容易熬到了秋天。
箭杆雨时下时停,持续了二十多天,土堡上空,天天黑云压顶。
宋庄的河道里,泛滥着汹涌的泥水。四沟八岔,一片汪洋。大水冲毁了干旱后人们辛辛苦苦种下的庄稼。
王满想起民国十八年逃荒时的的情景。站在院子里高声慨叹:“天在杀人呀!”
这一年,宋庄人颗粒无收。
    一些储有陈粮的人,掐算着过日子。春天刚来,四野都是剜野菜的人 ,衣衫破烂,脸色青灰。
    春荒刚过去,天又旱了八十多天,禾苗枯死,一下又伤了两季,夏秋颗粒无归。
野菜挖光了,就剥榆树皮,挖野草。晒干,在石磨上磨碎,煮汤喝。有点办法的人,把黑豆用线穿上,在锅里煮一下,捞出来挂在墙上,下顿再煮。只喝点清汤。
宋老根家也吃完了最后一顿储粮。一家几口,坐在一起。冯兰花拍拍袖子,对宋老根说:“明天吃什么呀?”
宋老根摇摇头,苦笑了一下。月红抱着雅挺,雅双在石头怀里睡着了。
连续的灾难把宋庄的人推到了生死边缘。
第一个死去的人是王满的老婆。这个可怜的女人,四五天都没吃过东西,饿得实在不行了,还要去山上挖野草。
她看见了一种非常鲜艳的植物的果实,甜蜜欲滴,颜色红透了。果实甜中带酸。她大口地吃起来,一枝一枝的挨着吃过去,她感到一种久违了的满足。就这样,她在这种满足里,死了。
这是一种叫红眼木梢的植物,本来果实有毒。她又吃过了超乎想象的量!
这件事情,让整个宋庄的人感到吃惊!因为,宋庄三岁的孩童,都知道那是一种有毒的东西。
王满欲哭无泪。王兔兔找了一张芦席,一卷,在坡跟的乱石堆里,挖了一个坑。邻里帮忙,将这个可怜的女人,埋了。
饥饿,象一个看不见的幽灵,在宋庄出出进进,任意施威。宋石头十分气愤。
这天晚上,宋老根就悄悄地告诉了宋石头,磨房里藏着的秘密。
民国十八年之后,石头的爷爷将每年收获的洋芋,留够吃的,其余全部蒸熟,做成土坯的样子,整整花了五年时间,垒成磨房的一面墙壁。两面糊上泥皮,储存起来。
夜里,宋石头挖开了磨房的这面特殊的墙壁。那些灰白色的“土坯”,整齐地立在宋石头的面前。宋老根和宋石头,同时伸手取了一块‘土坯’在手里,用舌头舔舔。洋芋的香味一下溢满了全身。宋石头的眼里滚下了感激的泪水。
宋庄的人眼看着王兔兔的娘死了,埋了。人们在这样的打击面前,很快想到了自己当前的处境和结果。
王满躺在炕上,连开门的力气都没有了。
太阳已经几杆子高了,村里听不见一点声音。鸡呀,鸭呀,猫呀,狗呀全都宰杀着吃了。就连老鼠也都逮着吃绝了。
王兔兔勉强爬起来,他想拉开院门,刚走到院墙下,就被两块“土坯”绊倒了。他好像闻到了一点食物的香味。他弯下腰,捡起来,用舌头舔了舔,发疯般的喊着:“有吃的啦有吃的啦!”就张开嘴啃起来,可这光滑的“土坯”坚硬如铁。王兔兔不顾一切地啃着,一脸狰狞,满嘴是血。把刚出门到院子里的王满吓得跪在地上,连声说:“疯了!疯了!”
那面墙壁,一块一块地在宋庄人破旧的瓷碗里一小撮一小撮地溶解了,消失了。生活,这时在宋石头的眼里就像那个巨大的土堡,沉重无比。
这段时间,不抽烟的石头天天晚上坐在月红面前抽水烟,月红说话,他也好像没听见似的。呼噜噜呼噜噜,水烟声抽得山响,一句话也不说。
月红打发雅双和雅挺睡着了,静静地等石头睡觉,一直等到半夜。石头仍旧呼噜噜呼噜噜地抽着水烟。
真正烦死人了。
石头头发越长越长,人也在一天天的瘦下去。脸上的伤疤出奇的明显。他天天对月红说叨的一句话就是:“天无绝人之路!”
十六
经历饥饿的宋庄人,家家都买了两个粗大的瓷瓮,放在门背后。开春和秋末挖野菜、捡拾菜帮、菜叶子,晾干之后,腌制储存起来。      
宋石头就按父亲地吩咐,在自留地里,春天种上洋芋,夏天种上萝卜。这两种高产的作物,一年到头堆在屋子里满满当当。吃不完的,就在院子里挖几个土窖,储藏起来。
吃饭的时候,娑罗树下人声嚷嚷。每人端一个粗瓷大碗,一碟腌菜,稀悠悠的包谷糊汤里,干鲁鲁一碗洋芋。大人小孩都吃得开心。
有时候,月红和石头也把饭端到娑罗树下吃。雅双端个木碗跟在后边,扑淹着汤,一边撵一边咯咯咯地笑。
队长宋熊放下碗,吱的一声吹响了哨子。大家才慢慢散开,扛上农具,担上笼担,到地里忙活去了。
王兔兔笑了笑,对宋熊说:“你这个熊队长,也等人把饭吃完了么!”宋熊回骂:“你个球不顶的货,吃饭都不利索,娶不下媳妇不冤枉你。”
冬天,农闲的时候,宋熊安排人将自己坡上的花椒树一株一株地挖净,给所有人立个样子,准备开春点上包谷。
宋老根和石头开始挖自己的芦苇园子。
光秃秃的土堡上,风吱儿吱儿地吹着哨子。河道里,白嚓嚓的冰凌子豁里豁啦地占满河床,娑罗树也焉塌塌的没有一点精神。挖开的地里,芦苇牙子白花花的铺满一地。
宋老根一镢头一镢头地挖着,父子两人谁也没有说话。石头是理解父亲的:一个几十年的席匠,亲手挖掉自己的芦苇园子,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那是在一镢头一镢头地挖自己的心呐!
歇下来的时候,石头陪着父亲抽烟,望着白花花的芦苇牙子出神。他不仅担心父亲,也担心自己。没有芦苇的日子里,能干点什么呢?自己肯定会像父亲一样的无聊,一样的失魂落魄。
芦苇园子种庄稼能成么?长芦苇的地方,种水稻可能能行。下湿地里种麦子点包谷,肯定是不行的。
宋熊为难地看着石头和宋老根,他其实也不愿意挖掉芦苇园子。可这是公社的安排,宋熊就坐在宋老根旁边,一伸手取过水烟袋,呼噜噜呼噜噜地抽起水烟来。
石头砸烂两个土炕,一担一担地担到地里,当做肥料。秋天的时候,包谷仍旧长得拳头大,羞答答地挂在包谷杆上。石头就坐在地边抽烟,石头也没有办法。
长久都没有编席了, ‘五尺’上落满了灰。宋石头就将两把‘五尺’擦净,挂在西屋圪崂里,省得看见。
这年夏天,传说五门镇两伙人言论不和,最后动起枪来。宋庄的人听了都很吃惊。王兔兔又背起步枪,天天神色匆匆的从娑罗树下走出走进。
一天夜里,39岁的光棍王兔兔的一条腿被打断了,子弹打碎了脚踝。抬回家里的时候,兔娃吓得直哭。
十七
宋石头上工回来,就从山上割些荆条编笼。
雅双雅挺都上了小学,月红晚上督促他们写字。
宋定文的儿子学强,柳五的孙子大虎和兔娃分在一个班上。学强腼腆,兔娃就老逼着学强给他做作业。学强回家晚一些,宋定文问起,学强也不敢说。
冬天,宋老根天天在院子里晒太阳,冯兰花陪着他说话。柳五也上了年纪,再也打不下大的猎物,可每次山鸡兔子的也不空手,亲自给宋老根家送过来一些,石头就剖洗干净,叫月红炖熟,端在槐树下的石桌子上。冯兰花只喝点汤,宋老根就陪柳五喝上一两盅。
一年之后,石头老是想起宋老根去世时的情景。
宋老根是在挖完最后一块芦苇园子的最后一镢头之后,摇晃了两下,趴下的。蜡黄的脸,贴在白生生的芦苇牙子上,噗地吐了一口鲜血。他头上的头发乱蓬蓬的,疲惫的眼睛不甘心地闭着。干瘦的双腿蜷曲着,布鞋里灌满泥土。宋老根躺在深冬的田野上,仿佛睡着了一般。宋石头将他背回家,放在炕上。
可是,当村里的医生被请来的时候,宋老根已经坐在炕上吃饭了,医生为他把脉。宋老根说:“没有事情的,就是没睡好。叫大家操心了。”
医生走后,宋老根就开始说冷,月红不停地给炕洞里加柴,把炕烧得滚烫,盖了两床被子。浑身冒汗,宋老根依旧喊着冷。一家人都慌了手脚。
冯兰花从箱子里取出将军送的皮袄,给宋老根穿上。
过了一会,宋老根睁开眼,用粗糙的手里里外外地把皮袄摸了几遍,对冯兰花说:“这下暖和了,你也穿上让我看看。”冯兰花听话地穿上了皮袄。
宋老根叫石头将那两把 ‘五尺’拿过来放在炕沿上。
沉沉的枣木‘五尺’,油光发亮。他慢慢地打开一把 ‘五尺’的尺身,取出用油纸裹着的,将军亲笔写的那块绸布借条。又让石头取出赵一鹏的那封信来,说:“石头,这块绸布放在我和你妈心里几十年了!那几年,我和你妈想你的时候,就把它拿出来看。看见它,就像看见了你,心里就有了盼头。前两年,我把它藏在土堡的石洞里,寇三怀搜,王兔兔折腾,都没有寻见。就是寻见了,我和你妈也不怕。后来,我思谋着,就将它藏在了这把‘五尺’当中。我背着它编席补席,走山过水,吃糠咽菜。我觉得呀,我背上背的就是我和你妈的希望。这块绸布,在我心里成了最重的东西。现在,我把它交给你。”
歇了一下,宋老根又说:“我这一辈子,就干了三件事。一是种地,二是编席,三是送金豆。虽说现在的日子有点艰难,可我心里硬实着哩。这几年你干的事情,我和你妈都看在眼里。我娃你耐头大,有胸襟,为我宋家顶天立地,我俩高兴呐。”
宋石头泪流满面。
一九七0年古历十月初十,享年七十一岁的宋老根躺在冯兰花的怀里去世了。
时隔一年,冯兰花也去世了。
    土堡山下的树荫里,多了一座石料筑起的双合拱墓。
十八
冬天,五门镇收缴了所有社会上流传的枪枝。一切复归安宁。
宋一光被提前释放了。他经常领着孙子学强和学红在宋庄的河道里寻草。宋学强已经初中毕业,他一直学习成绩很好,但因为成分问题,终归没有被推荐上高中。
这时候,王兔兔已经当了三年多的村革委会副主任兼宋庄的生产队长。王满虽然七十多岁,却身子骨比以前硬朗。兔娃也初中毕业在家,不想呆在村里,天天缠着王兔兔寻机会给自己找个副业工干。  
柳五的儿子宋伟,带着一帮人去金沙峪林场伐木。留下儿子大虎、小虎一边念书,一边陪着爷爷柳五。月红和石头商量,就把柳五接到家里来住,刚好雅双、雅挺、大虎、小虎厮跟着一块上学,好不热闹。放学后围着锅台,叽叽喳喳闹腾着要饭吃,月红也喜欢在心里。有时候,柳五下套子套住几只野兔,煮熟之后,大虎他们几个人为争着啃骨头闹得不可开交。直到石头骂了雅挺,一伙人方嘻嘻哈哈跑了。
宋石头和石壁山瓷釉沟的牛娃他大,现在给大队医疗站种药。
这老头高颧骨,驼背,为人和善,与石头一个脾气,话少。两个人碰到一起就只知道干活。默契地就像一个人,谁也不看谁就知道你在想啥,正要干啥。他俩天天泡在药地里。把地拾掇得干干净净,药材地里的药苗一片兴旺。医疗站的刘医生,见人就夸石头和牛娃他大。
开春一场透雨,远山泛青,早种的桔梗出苗,一行行小苗儿绿苍苍,密麻麻。
谁知过了清明不久,牛娃他大就不声不响地上吊自杀了。
事情出在这苗圃上。
王满进苗圃闲转的时候,发现桔梗地里有两苗象罂粟的东西。就对革委会汇报了。问题从大队汇报到公社,公社汇报到县里,就成了重大问题。公社先找一些上了年纪的人辨认,大家觉得有点像,但不敢肯定这就是大烟。因此,必须等长大了再说。
医疗站有米壳,籽实落进桔梗种子里,结果就有了这两棵罂粟苗。牛娃他大就是这么说的,事实也可能就是这样。
但是,不管怎么说,大烟苗子是真实地长着的。公社就拿出一个处理方案。要石头和牛娃他大住在药地里,看住这两苗东西,等长大了再听候处理。如果死了,或被人拔了,性质就变了。石头就和牛娃他大搬进药地的庵子里。王兔兔带着一个民兵,睡在另一个庵子里监视。
宋石头和牛娃他大住在一起,谁也不说话。因为没有什么可说的。事情就这样了,只是静静地等着那个由别人决定的结果。
那两苗东西,天天都在长大,健康而又迅速。清明的时候,石头看见已经有小碗大了。牛娃他大每次看见那东西的时候,眼睛里露出害怕可怜的神色,跟推到木墩上宰杀的山羊一样。
就这样,清明刚过了几天的一个深夜。牛娃他大摸出庵子,找到那两苗东西,瞪大眼睛,连根带泥拔出来,一口一口地咬碎,咽下去,吃了。满嘴绿汁,在药地旁边的一棵柿子树上吊死了。
这个忠厚勤恳的老头,侍弄了一辈子泥土,一天也没有歇息过,最后却双脚离开了大地,悬在树股上,解脱了。
这是专案组做的推论。基本符合事实真相。
石头被王兔兔和民兵带到公社,审问了三天,没有找到什么线索,就回到了宋庄。王兔兔主动申请对宋石头监视居住。三天两头往石头家跑。
石头不在家的这段日子,天雨特别多。靠西边的那两间房子,山墙向外垮塌了一半。柳五和大虎二虎又住回自己家里。月红禁断着雅双雅挺,免得石头烦心。晚上躺在炕上,哄唆着给石头开心,心下一刻都没有闲着。
石头很少出门,宋庄的人就三三两两地来石头家串门。男人坐在院子里,抽着旱烟喝着茶。女人帮月红拆补衣服。王兔兔很不满意。
一天中午,大伙都在娑罗树下吃饭,王兔兔也端着碗过来了。王兔兔见大家都在,就说:“我想提醒大家一件事情,就是往后别上石头家串门了。对石头好,也对你们好。”
柳五就问:“石头犯啥法了?”
王兔兔说:“县上还没有定性!”
柳五说:“没定性!?我看你现在就给定性哩么!”
王兔兔说:“你别不识好歹!”
柳五就说:“有人纵火行凶,弄虚作假,欺上瞒下,咋就没有人管呢?”
想起王兔兔平时在村子里的所作所为,柳五提高了嗓门说:“国家的法,不是你王兔兔定的吧。你前前后后这些年,处处整石头,以为人都不知道你安的啥瞎瞎心!心瞎得过头了,不光要挨枪子,还要遭天谴的!”
这些话,句句戳到王兔兔的痛处。被扇他两耳光还要厉害。
王兔兔想起柳五在芦苇园子开枪打自己的事情,就放下碗,指着柳五的鼻子说:“宋柳五,你不要嚣张得太厉害了!谁也翻不了天,不要以为你牛大,牛大有破牛的法。”
柳五说:“天是谁的天?!人都是吃饭长大的。犯法也有政府法办哩,你王兔兔算是啥东西!说人话,拉猪屎,跟你爹王满一样,光想整人害人,你不得长久!”
正好王兔娃也从院里出来,赶来给王兔兔帮腔。王兔兔新仇旧恨涌到一起,就和王兔娃冲上来把柳五打倒了。柳五的头撞在娑罗树下的石板上,磕出一个窟窿。雅挺,大虎,二虎赶过来气愤得不行,上去就将王兔娃和王兔兔压倒,痛打了一顿,扶起柳五,回家包伤去了。
见吃了亏,王兔兔把鼻血往脸上身上抹了个一塌糊涂,让王兔娃扶住,嚎叫着往五门镇去了。
晚上,石头和月红提了一斤红糖两把挂面,来到柳五家探望。柳五正在挽套子。见他俩进来,就停下手中的活。
月红叫了声舅舅,眼泪就下来了。
柳五就说:“好端端的,你哭个啥呀?只是大虎二虎和雅挺不该搀和到中间去。石头,你得给娃把道理说明白。”
石头连忙接住话茬:“舅舅,你身体没啥妨碍就好,几个娃也是着了急了。事情都挤到一堆来了,我随后跟娃说。”
正好雅挺大虎二虎兄弟三人进得门来,见石头沉着脸,乖乖地站在一边一句话也不敢说。石头指着雅挺问:“几时学会打架了?”雅挺不敢辩解,大虎二虎也不敢支声。
石头又说:“咱做人不怕事,怕事不惹事。王兔兔父子该不该打?我说该打!但啥时候轮到你们打了?”
月红说:“你们也不小了,万一给人打出个三长两短来,今后路长着哩,咋做人呀?”说得三人悄悄去厦屋睡觉去了。
石头感冒烧了一夜,天明,月红陪着去五门镇打吊针去了。
吃饭的时候,一辆吉普车开到宋庄,停在娑罗树下。从车上下来三名高大魁伟的警察,径直进了柳五家,点名找到大虎二虎。又去石头家带来雅挺,一发用铐子铐了。
王满拄个拐棍站在人圈外边说:“我看这世事就是有说理的地方,以为打完人就算了,共产党的铐子不是白做的。有的人应该戴上一辈子,老子没带哩,儿子倒先戴上了。”
这时,柳五从土堡上提了两个兔子下来,分开人群将雅挺,大虎二虎一伙挡在自己的身后,弯腰坐到吉普车上。一位警察劝他下来,柳五说:“警察同志,咱要说个理么。这些娃犯啥法啦?”
“寻衅滋事,殴打基层干部!”一位警察说。
柳五说:“我活七十岁了没见过打了人反倒有理了,村革委会副主任王兔兔本事真大呀!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实话说吧,这事与三个娃没关系,是我老汉一人的事情。你们就把我带走,要怎么定罪,我老汉认了。”
碰上这种事情,警察只想带走人,交了差,就把柳五往车外拉。两个人一左一右,架着柳五从车上下来。柳五呼喊着冤枉,扭着身子,要往吉普车里钻,警察就拼力地架着他往院子里拖。柳五双脚无奈地蹬着,鞋蹬掉了一只,头发散乱。可怜的柳五,慢慢地裤子也掉了下来,露出了两个黑黑的屁股蛋子。两个架他的警察也累坏了,手一滑那位高个的警察绊倒在地,放了个背朝天,不偏不斜,头坎在石棱子上,撞出一个窟窿。
王兔兔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站在人群里,他冲出来大声喊道:“你竟然敢打警察,真正嚣张到顶了。”
这样一闹腾,柳五、大虎、二虎和宋雅挺一块被带走了。
石头去了一回五门镇。
革委会主任说:“你的事情还没有处理清楚,又出现了打击报复事件和袭警事件,无产阶级专政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反革命分子的。”
送到镇上的饭,要通过几次倒手,方才到柳五,雅挺,大虎,二虎他们手中。镇上又几次派人到家里来,催着让给四个人准备换洗的衣服铺盖。说等判了刑一起送到监狱里去。
石头这时感觉到走投无路了,他首先想到了将军。
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他都能忍得住,受得起,但这次他有点扛不住了。柳五已经七十岁,那里受得了监狱的环境。三个孩子太年轻,一旦判了刑,就全都毁了呀!
这个刚毅的汉子,流下了伤心的泪水。
宋石头和月红商量之后,第二天起个大早。给车站那个高个子的卖票员打了五十块土坯。才出了两块八毛钱,眼巴巴地拿到了一张紧缺得要命的车票,坐车来到省城。
石头被赵一鹏安排在省军区的招待所里。将军出国访问去了。他在电话里对石头说:“你们一家和柳五是革命的功臣,事情一定会得到解决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在省军区医院疗养了一个月之后,宋石头回到了宋庄。最让宋石头吃惊的是,院子里盖起了一栋三间两层的楼房。月红对石头说:“这是省军区的工兵排盖的。”
                      十九
…………
1977年,通过解密档案,经组织最后核查,郑文月和宋柳眉被追认为革命烈士。
1985年,王兔娃为躲赌债,光脚穿着皮鞋去城里打工,花了两块钱捏中了八万元的头奖,回家还债之后又盖了新房。很快又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寇璐英为妻。一时在宋庄成为新闻。
这寇璐英,就是寇三怀的孙女,从小娇惯任性。只因他爹寇正武在西坡路口被一辆卡车撞死之后,生活无着落,17岁不满就和王兔娃结了婚。
这段日子,王满滋润极了,仿佛又回到分田分地的时候。他穿着干净的衣服,挽着袖子,天天在院子里抽着凤凰牌过滤嘴香烟,挺着胸脯走路。
1986年开春,王兔娃在五门镇开了一家老二酒馆,生意兴隆。可是不久,寇璐英就与常来吃饭的一帮赌徒混得烂熟。觉着酒馆来钱慢,赌徒们慢慢怂恿着摆赌抽头。时日一久,王兔娃重抄旧业,输掉酒馆,卖了新房,背着五万元的赌债跑到新疆去了。
王满又回到先前分得的宋一光家的老房子里,本来眼睛不好,一气之下,完全看不见东西。1987年夏天,烈日炎炎,他在门口的柿子树下乘凉。西天一股黑云涌起,突然电光一划,一声惊雷,王满死了。
到1995年的时候。宋庄宋一光的孙子宋学强和宋学红,已经成了拥有几家砖厂,一个运输车队,资产几百万的农民企业家。宋柳五的孙子大虎和二虎,成了五门镇养殖大王。在宋石头的坚持下,宋雅双和宋雅挺姐弟俩都做了老师。  
    2000年西合铁路经过五门镇,在宋庄建有车站。
    现在,宋庄规划了两排居民新村,黄体红顶的两层楼房整整齐齐坐落在土堡山下。娑罗树周围,道路已经全部硬化 ,商店、餐饮、娱乐一应俱全,成了宋庄的休闲中心。
宋石头80多岁,须发皆白,身体硬朗。他拄着拐棍,不顾月红的劝阻,让就读北京新闻学院的孙子宋年伦陪着他来到土堡山上。
推开石门,宋石头端详着那把有着五十多年历史的柳木沙盘,神色凝重。他指着土堡下那段沙渠说:“那19粒金豆,就是我和你太爷爷用这只沙盘,在那儿浪得的。”
回来的路上,宋石头指着一种野草对孙子宋年伦说:“这草就叫水蒿,那些年,连根也被挖绝了。”
这种有点淡淡白色的叫水蒿的野草,满身臭味,长满路边水畔。黄牛闻都不闻一下就避过嘴去,到一边吃草去了。
宋年伦站在磨房前,仔仔细细地看着这面墙壁。墙壁长六尺,高五尺。爷爷宋石头当年就是靠着这面质朴的墙壁带着一村人,熬过了那个残酷的年代。
关于磨房这面独特的墙壁,月红曾对孙子宋年伦说过,她感觉当时宋石头的心里只有说不出的痛苦。他的痛苦,就是觉得每个人,靠自己的一双手居然养活不了全家。
    一个初春的午后,宋年伦从爷爷宋石头的手中,接过了那块红绸布借条和那封赵一鹏的亲笔信。内心百感交集。他用专业新闻人的口气问爷爷说,你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没有去领那属于你自己的四万元呢?
月红就对宋年伦说:“你爷爷在最困难的时候,也不肯去领这笔钱。原因是,他始终坚信靠自己的一双手,能养活全家。他那时对我说过,我们难,国家也难。”
宋年伦摸着宋石头的手,把脸贴在爷爷的胸脯上,他听见了这个瘦弱的躯体里蹦蹬蹦蹬的心跳声。这生命的声音,让宋年伦热泪盈眶。他又抚摸着爷爷受伤的脸颊,默默地想:“我爷爷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呐!”
宋石头听着月红和宋年伦的对话,慈祥地微笑着。
他望着山花盛开的土堡,安详地合上了眼睛。
他就像一块成熟的土地,静静地躺在温暖的阳光下。



分享到:  QQ好友和群QQ好友和群 QQ空间QQ空间 腾讯微博腾讯微博 腾讯朋友腾讯朋友
收藏收藏 转播转播 分享分享 分享淘帖 支持支持 反对反对

本版积分规则

180 秒后自动关闭 欢迎注册远山文学网!请用中文注册,留下真实简介,并加微信18781033178,以便第一时间审核通过。

QQ|电脑简版|手机版|小黑屋|中国远山文学网    

GMT+8, 2024-5-4 18:55 , Processed in 0.565272 second(s), 31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2 Licensed

© 2001-2013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