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凝 发表于 2019-11-13 06:33:54

苇子沟纪事(小说)

本帖最后由 墨凝 于 2019-12-11 20:24 编辑


墨凝
巍巍完达山麓有一条支脉,叫那丹哈达岭。蜿蜒曲折的挠力河沿山势逶迤而去。在一个折处,蓄下一泓绿水,叫苇子沟。这个依山傍水散落几十户人家形成的自然村,也因此得名“苇子沟村”。后来有人觉得 “苇子沟村”名字不够雅,于是就试图改个村名。从山东即墨落户北大荒的村长齐长河说,别瞎掂对了,就叫靠山村吧。
村名改是改了,但没人叫。这里本是个较闭塞的村落,离229国道直线距离有一公里多路,一般是没人造访的。大多数人只是在国道路口停车时,望望松桦掩映的小村炊烟和几角房舍。夜里, 特别是仲夏七月的夜晚,连天雨下得沟满壕平时,村边那一汪汪水面、一道道小溪、一片片沼泽地里蛙声四起,此起彼伏。和着苇子沟上空月亮的清辉,把本十分静谧的山中小村渲染得十分热闹。我听三舅说起村子改名的事儿时,笑道:“何不叫蛙鼓村呢?”
三舅是读过几天书的人,并且熟悉一些民间流传的旧戏词。他说村名要是起得太文化了,他们那里还真叫不出来,村民大都是从外地陆续来落户的普通农民,叫啥都一样,村名只是一个地理代号。
同在挠力河下游居住,我的家则是规模较大的一个小镇,叫西丰镇。这里有一个农场叫红旗岭农场。我的家在红旗岭农场东北靠近河岸处,周围是一片碧绿的菜园。这在寒带地区,对于刚开发不久的农场来说,可算上一片美丽的“桃源”。三舅常从五十里外的苇子沟村步行或骑着齐长河的“大金鹿”自行车来农场上看望爸妈,并在我们家小住几天,帮助爸爸干些零碎活计。歇气儿的时候,就和妈妈唠些家乡的往事。我在一旁是不大留意的。因为“文革”刚结束,中学毕业还不能报考大学,大部分人都窝在家中无所事事。我是在三江平原一个县城中学读完高中的。毕业后等待农场就业,可在家等待时的心情特别烦躁,因此,常常发点脾气。大家都让着我,但是,三舅却不以为然。
晚饭是在昏黄的灯光下开始的。妈妈那天破例做了一些精美的菜食:五花肉炖酸菜,榛蘑炖小鸡,外加一盘油炸小鲫鱼、还有一盘糖醋萝卜丝。这在当时,对一个几十元工资养着二个孩子的家庭来说就算是够奢侈的啦。饭菜端上桌后,爸爸笑吟吟地说:“今天我和他三舅喝两蛊。”说着洗了两只落满灰尘的小酒杯,蹾在了桌上:“来,倒上!”
我在一旁闷闷地吃饭。
爸爸和三舅酒兴正浓,说起家乡时眉飞色舞。酒到酣处,三舅竟高兴地唱起了东北二人转,爸爸也用手当扇子配合起来。
一轮明月呀
照哇照西厢啊
二八娇人啊,
巧啊巧梳妆——
“还是咱老家好,别看也有老北风吹呀刮的,但一望无边的大平原真叫人心里敞亮。到了夏天,蝈蝈叫、蝴蝶飞、蚱蜢跳,一片片玉米被小风一吹,沙沙地响,特别是高梁晒米儿的时候,高梁地上空就像落下一片红云,看着可真稀罕人儿呀!”三舅在陶醉后继续说:“山柱何必非要跑回农场学开车呢?在外地谋份工作不也挺滋润吗?”
“山柱”是我的乳名。三舅总是习惯于直呼我的乳名而不叫我的“大号”。
“老家那么好,你咋还到农场来呢?”我说。爸爸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知道,爸爸是制止这个话题。因为当年三舅和年迈的外祖父迁到我们这里他是不同意的。他想的倒不是农场艰苦没有家乡好,而是担心他们爷俩来了会加重这个本就困难的家庭负担。是妈妈苦苦求情,父亲才同意迁来的。
“叫他们来吧,老家一个劳动日还挣不上五角钱,叫他们怎么活?”那时外祖母已过世,外祖父也已经双目失明。三舅孤身一人,在生产队干活,只靠外祖父摸索着烧饭。说到这,妈妈已经泪水涟涟。就这样,七月十五,三舅卖掉了破房,领着外祖父来到了红旗岭农场。
那一天,妈妈像过节似的。外祖父也有泪水在空空的眼里流出。只是爸爸心事重重。过了几天,爸爸托了熟人把三舅送到了离红旗岭农场五十里外的农村落了户,它就是我前面提到的苇子沟村。收下三舅的就是膀大腰圆的齐长河。
说来齐长河和我爸爸有点交情。
1968年初,齐长河从山东即墨来北大荒当上了农场职工,和爸爸在一个工组,一起打草帘、搓草绳。他们的任务是给农场种菜,用场长的话说叫“勤杂工”。工资虽低一些,但倒也安稳。只是一次意外的事情发生,改变了齐长河的生活轨迹。齐长河自幼喜水,过河背草时,他对清亮的挠力河忽然来了兴致,把草放到岸上就“扑通”一声跳进了冰冷的河水。挠力河是山水和沼泽汇集而成,发源于完达山那丹哈达岭。冬天,崇山峻岭铺满厚厚积雪,等春天一融,冰冷的雪水涌向河床,这桃花水彻骨地凉,因此常有不知情的人在早春时节在这河上吃亏上当,甚至丢掉了性命。
爸爸一看齐长河跳进大河,立即警觉起来。在慌忙呼喊中,齐长河已经小腿痉挛,顺水而去。爸爸奔跑下去,并适时甩给齐长河一根背草用的长绳,才使他脱逃了一劫。再加上他是1973年农场把菜队合并到农业生产队时自动辞职回到山东,过几年又回来的。农场正规的用人政策使他没有能恢复工作,是父亲托人把送到了苇子沟。因此,齐长河对我父亲从心底生出了感激之情。当时还没形成村落,齐长河就和一些山东黄县、掖县、平度的老乡在那里亦林亦农地干了起来。
所以爸爸这次托他安排三舅,成了顺理成章的事儿。

三舅那天晚上喝得酩酊大醉,哭哭咧咧地说了许多,还讲了家乡的一些童年往事。然后又说远行从小就身体单薄,和邻居家孩子玩耍时常受欺负,但就是脑袋聪明,小学毕业考了全校第三名。爸爸就阻止他说:“睡觉吧。明天叫远行上山拉些烧材吧,别总在家闲着。”三舅立即打断说:“他长这么大就是读书,没干过体力活儿,我回苇子沟弄些柴柈运来吧。”他们说的“远行”是我的学名。
把三舅扶进屋子休息时,妈妈心疼得落下了眼泪。她不是心疼他醉酒,她联想到了三舅这些年的坎坷和不幸。三舅从小受到外祖父的宠爱,尤其是大舅因车祸死后,外祖父简直把他宠上了天。小学毕业后,由于学习成绩差,外祖父不再叫他继续学业,而是找了一个老中医徐先生让他学徒。按说,在家乡,这也是一份不错的职业。但是好景不长,三舅偷了东西。说起来也真不算什么,只是两个精美的香皂盒和一团扑粉团,外加一条印花的小毛巾。据说还有一条发带,红稠子那种的。起因是隔壁的二凤和三舅关系很好,所谓很好也就是平时爱在一起说说笑笑,因为年龄尚小,只是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一天,二凤说徐先生家的继妻用的香皂盒特好看,还有那扑粉团。她整天把脸扮得粉扑扑的,描了眉,画了眼,涂了嘴,再系上红稠子发带,多像城里人。三舅说那有啥稀奇,明儿我去县城给你买就是了。三舅说完也就丢在了脑后。过几天,二凤老是打问,三舅狠狠心说,明天给你弄齐。
三舅说话算话。第二天傍晚在岔路口,三舅把用一条印花小毛巾包起来的香皂盒、扑粉团、眉笔、发带等物交给了二凤。二凤的眼里露出欣喜感激的光来,一扭头,拐进了自己家的胡同。又过几天,爱美的二凤扎起了发带,并也描了眉、画了眼、涂了嘴,美滋滋地在街口显摆时,被徐先生家的撞见,觉得发带眼熟就问了起来。二凤平时就看不顺眼徐先生家的,于是顶嘴说,自家的东西许你有就不许别人有?这一下子惹恼了对方。因为她知道二凤家只靠老娘给别人家干些零活,一年到头挣不俩钱,平时省吃节俭,怎肯给她买这种东西?就蛮横地闯进二凤家,把一应物件逮个正着。二凤妈知道事情弄大了不好,就追问二凤。二凤最后招认是三舅给她买的。
一切都明白了。没办法,外祖父只好把三舅领回家,从此三舅落个小偷小摸的罪名。再加上二年级时,我吵着要看小人书,三舅到我家来玩时就到邻居家趁人不在时拿了一套《西游记》连环画册。这事情败露后,更加深了三舅的恶名,不过我想这些都是年岁小的缘故。但爱嚼舌的人不放过这些轻微的过错,直弄得三舅灰扑腾的难做人。后来,农场面粉厂招工,三舅又因为有所谓的“劣迹”而名落孙山。
三舅却不以为然。
改革开放初期,三舅那时无事可做,跟一个叫“杜妖精”的吹鼓手学艺。短短几年,小皮鼓敲得有板有眼,小唢呐吹得嘀嘀嗒嗒,经常跟着“杜妖精”走乡串屯,做一些“红活”或“白活”。所谓“红活”就是人家娶亲雇去吹吹打打,“白活”自然是有钱人家丧事时雇请的乐班子。“杜妖精”和三舅吹唢呐,另一个叫“炮五”的打钹,倒也成趣。“炮五”姓王,在家行五,因常走村串乡,谁家有喜事就去放个爆竹,讨个赏钱,因此得名。只是一次在小佳河乡做“白活”时出了事情。
那户人家比较富有,家里种了300亩地还养着100多头牛,都是归西的老太太创的家业。老太太突然病死后,家人格外悲伤,不知如何表达对老太太的情意,因此孝子贤孙们雇请了小乐班,要好好的送老太太一程。几个哭得去活来的女儿,坚持把老太太生前的金银手饰给她带走,于是一应物品都装到棺木里去了。
按当地风俗,棺木要在家停放三天。
三天里,亲朋拜祭,吃吃喝喝,吹吹打打,倒也热闹,真不知是悲是喜。
事情发生在出膑前的一天晚上。
老太太的三女儿忽然想起还有一个银镯子忘了给老太太带去。于是,挪开棺木盖口。这一挪出事了,三女儿竟然发现戴在老太太手上的金戒指不见了。这个戒指是纯金的,没镶什么宝石,只是平平的,当地人称为金镏子,足有二十克重。三女儿怀疑几个嫂嫂动的手脚,几个嫂嫂反说三女儿心怀歹意,贼喊捉贼,竟然在灵前吵闹起来,都提出相互搜身,搜了一阵都没有搜到。这时,一个儿媳说乐班子常在灵棚前活动,也应该搜一搜。“杜妖精”自然反对,三舅大加赞成,“炮五”诡异不语。
那就搜吧。
结果是,在三舅兜里搜出那枚金晃晃的镏子来。三舅理直气壮地说没偷。虽然他一个劲儿辩解,但人赃俱获,谁来听他的辩解呢?这样的结果又有谁相信呢?更何况他还是个“有前科”的人,一下子,三舅的恶名远播四乡,常有人拿着鄙夷的目光扫他。他苦闷了一阵,又开始做起了“扎纸活”。“扎纸活”民间称“画匠”,主要是秫秸,糨糊和纸为死人做些纸牛、纸马、纸人,还有金银山,就是我们在棺前常见的“金童前引路,玉女上西天”的那种。如今, 又添加了纸楼、纸汽车、纸电视等,不知是否合冥界的礼法。不去管它,单说三舅纸活虽然做得好(是外祖父的真传),但用的人少,究其原因还是那次镏子事件。人们说,怕他做的纸活到那边不灵验。
于是做罢。
三舅只好完全走进种田人队伍。
每当他喝醉酒时就骂道:“真他妈神了,是那老太太可怜我,显灵送给我的?还是为了坏我的名声,不叫我吃吹鼓手这碗饭?”他自顾自地唠叨,别人并不留意,都认为他的辩解是醉话。这不,今天醉了,卧在炕上还是醉话连篇。
“远行嫩骨嫩肉的,能上山拉柴吗?这不是他干的活儿,还是我替他拉吧。”
母亲只是流着泪在一旁饮泣。我知道,妈和三舅感情笃深,亲人都死了,只有姐弟二人相依。听母亲说,只有大舅是我亲舅,三舅是领养的。外祖母只生妈妈一个,后来,生个男孩,虽然先天性有病,但外祖父考虑到儿女双全,也就没了再生的想法了。谁知一天早晨,家门口多了一个用小被儿裹着的男孩。外祖父外祖母捡回了家。这就是我后来的三舅。每当回顾这些往事时,母亲总是噙着泪花,说三舅可怜。有时我发现母亲总是从旁注视着三舅,那眼神令我心颤。

三舅走后的第三天早晨,我百无聊赖,想上山拉些烧柴。一是进山换换心情,二也是帮衬一下家里。于是我到院门口找地排车。地排车就是手推车,就是有一个木车板,两个胶轮,结构简单。从内到外都没有鲜奇之处。当地人上山拉柴一般都用地排车,我家也有一辆。按当时的价说,买辆地排车很贵,一般得一百三十元左右,这是我爸的一个半月的工资。
我家的地排车本来放在院门口,可一早不见了。我问妈,妈慌了神儿。红旗岭农场民风朴实,几乎不发生什么偷盗事件,最多是几个顽皮的孩子,到别人家菜地拔几棵萝卜鲜葱,或钻到人家的果园揪几个李子酸杏什么的。这时我忽然想到是不是三舅把车子给拉走了?一抬头,正碰到母亲那游疑的目光。
我一下子气愤了。
母亲用可怜的目光看着我,那种胆怯和无奈针刺一样蛰着我,仿佛是她偷了地排车。我说,告诉爸去。母亲用哀求的眼神制止了我,缓缓地说:“远行,去你三舅那一趟吧,把地排车取回来就算了。你爸本就看不起他,这样他还怎么到咱家来?”最后长叹一声:“你三舅一个人这些年不容易啊!”说着眼泪缓缓地流下。
我无声地点了点了头。

这是我第一次去苇子沟村。
搭乘的大胶轮很快就突突地到了目的地,我在路口下车步行进了村。这片埋在松涛里的小村真像一帖铅笔速写,既淡又疏。一座座木刻楞小房子散散落落地分布在山坡上,坡下就是那条日夜不息的挠力河,岸边长满芦苇。夏日繁茂的树丛如今撒满了白雪,几缕斜斜的炊烟透着几分生气。如果不是心里有事,真该欣赏一下这择水而居的小村风韵。
有几声狗吠。
我想向迎面而来的那个人打听三舅的住所,这时身后却冒出来一个大汉。他使劲地拍了我一下,大声说:“这不是大知识分子吗?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到家到家。”我回头一看,是齐长河。
我认识齐长河。常听三舅说,他刚来村时,老齐对他很是照顾。开始三舅没住处,就临时寄居他家。虽然没有什么好吃食,但心诚意笃。有一次三舅呕吐腹泻,是他拉着地排车把三舅送到了近村卫生室。乡村医生说,是胃肠感冒,弄点药吃就好了。因此,妈对齐长河特好,每次齐长河来红旗岭农场,妈都做些小菜,像对兄弟一样招待他。他也管妈“姐姐、姐姐”地叫着,我自然称齐长河为“舅”。
“舅,我找我三舅。”话虽拗口,但齐长河听得明白。就说:“他上山去拉烧柴啦,到我家等着吧。”我摇头,坚持到三舅家去等,因为我心里有事,快去找我家那辆地排车。
是齐长河陪我去的。
走进三舅家,一片凄凉。三舅家的小房很是破旧,不像村里那些木刻楞房整齐漂亮。齐长河说:“这是一户搬回山东老家的村民留下来的,虽然旧点,但也没花什么钱。只是你三舅给了人家一只猎获的狍子,算是房款。”一般人家都用一些枝条围成一个小院,但三舅家没有。只有一幢小房突兀地立在山脚下,一个孤零零的人,夏天望着河水,冬天拥着凄凄白雪,间或有山鸡野兔松鼠光顾。如此这景象,在城市公园里可能会成为一个风俗景点,但在苇子沟村,这实实在在是一个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小窝。我看到门前有几堆新拉回的桦木树头,散落地等着主人的归弄。我想,这就是用我家地排车拉回来的吧。
    屋里没有生火。一卷行李胡乱地堆放在北炕的坑梢。被褥旁边,有一个只剩下半瓶酒的瓶子,虽然盖子严实,但我还是嗅到了洒的气味。用桦木钉成的木桌上,放着一个破旧的诊包。
“你舅现在是村里的乡村医生。”齐长河解释着。
没有地方可坐,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屋子中央。这时齐长河搬来一把破椅子,用袖口抹了两把,让我坐下来。他说:“你都看到了吧,你舅其实挺苦的。”
我来时的气顿时消了一半。
按说,小村近山,捡一趟柴一会儿就会回来,怎么临近中午,还不见踪影呢?我有些急躁。齐长河也说,早该回来啦,莫不是在山上出了事。我开始有些紧张。正在这时,我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我立刻走出屋,迎面看见了三舅。他见了我一愣,那意思是:你怎么来了?
我看院里并没有地排车。正要寻问,三舅说,到你齐舅家去,慢慢和你说,看来他猜到了我的来意。
在齐长河家的这顿饭吃得无滋无味。尽管那个山女人杀了鸡,炖了山蘑,还有一盘山兔肉。这些都是城里人不大吃得到的东西。
我正要问地排车的事,齐长河倒是替我问了。
“车呢?”
“懂歪嘴子给拿走了。”
“为啥?”
“还不是那钱?”
这番对话,弄得我一头雾水。经齐长河一番解释,我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原来,去年秋季有一个姓李的青年来到了苇子沟村,在村里卖些小百货,无非是些针头线脑、学生用品,还有些劣质的线衣线裤。这个小货郎子长得眉清目秀,温文尔雅。夜里,就宿在三舅家,天南地北地唠起来。这个小货郎家住离此不远的大佳河村。大佳河村名义称为村,其实是个乡镇规模,有上千人之众。夜里,小货郎子鼓动三舅也跟他做些小生意。开始三舅没动心,后经他多次窜掇,说到皮货生意时,三舅的心活了,久居山林的人家都有些皮货。完达山的冬天一到,这些山民到山里转悠,打个飞龙,套个兔子,弄个狍子什么的。肉吃完了,皮子随处一扔,也并不觉得珍贵。有的在山上弄了獐子,挠力河里弄了水耗子、水獭,最大的是套着犴,这些皮就昂贵了。
开始做生意时比较顺利。三舅他们先把货收上来拿到县土特站去卖,卖的钱,他们适当留点利,剩余的都给那些卖皮子的人家。那个春天,三舅那点薄地也不种了。三舅有了钱,就买些酒肉到齐长河家吃喝。喝到兴处,就计划起来,说是等将来发了财,齐长河从山东给三舅找个媳妇来。那时的山东,不像现在,那时人多地少,生活苦着呢。齐长河说:“这北大荒真大。我们山东多少人从父辈就开始逃荒闯关东。就说挠力河那边吧,有个莲花村,整个村子的二三百人都是从山东移过来的。”
“行了,什么莲花,我只要一个和我睡觉的女人。”三舅有些醉了,开始说了粗话,并扯开嗓子喊了一句:“王二姐坐绣楼,眼望京城啊——”这一声《王二姐思夫》的段子,喊出三舅心中积压多年的烦闷。齐长河明白三舅心里的苦,他孤身一人,在这沉寂的山林里熬日子,有谁能理解他的心思?
就这样,皮货生意一直做到了冬天,三舅积下了一千多元。这个数字,不用说对于三舅,就是对于全村来说也是非常可观的。三舅开始笑眯眯地看人,醉眯眯地啜酒,笑吟吟地说话。齐长河笑着打趣三舅:“怕是又想‘胖娘们’了吧。”齐长河因为不知“黄花菜”的名字,在三舅面前,就管“黄花菜”叫胖娘们。三舅也不嗔怪。其实“黄花菜”是一个女人,她的实际名字叫周桂英,一个地道的辽宁辽阳姑娘。她找了一个复员兵的丈夫,大伙都叫他“二子”。他和三舅有些纠葛。
是个星期天,邻村的懂歪嘴子来找三舅,说他有几张“跳皮”(即兔皮)要卖。拿来时,却多了一张大大的黑皮子。懂歪嘴子说是黑瞎子皮(即熊皮)。三舅用手摸了摸,像是行家般地说:“毛色不错。”其实,三舅根本不懂。懂歪嘴子露话了:“跳皮就那么着了,这瞎子皮你得说个价。”
后来,他俩像模像样地开始讨价还价。说是讨价还价,其实他们心里都没数,都不知道这张皮子实际值多少钱。最后两个人拍板成交,熊皮定价八十元。就是说,不管三舅卖多卖少,都得给懂歪嘴八十元钱。因此懂歪嘴走后,三舅又抿起了酒,美滋滋地做着发财梦。他不知道,他的厄运就倒霉在这张皮子上。
第二天,三舅约了小货郎去县城卖皮子,直到第三天傍晚还没回村。齐长河打听不到信儿,开始有点不安起来。他想找一找三舅,可天寒地冻,黑黝黝的森林,上哪去找。齐长河只有给他的灶里添把火,免得屋里冷。
黄昏的落雪,无声地降临山野大地,静悄悄的。无风的森林格外沉寂,冰冻的挠力河也睡在了白茫茫的天地间。这河,这林,这村,还不知道已经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

三舅和货郎子是十点多进的县城。乌苏里江边的这个小县城不大,没有一丝现代化气息,倒是有些农耕劳作的味道。
三舅他们不是头一次卖皮子、轻车熟路,拐过二道街就到了土特站。进得屋来,正遇上老常盘账。不用客套,交易很快完成了。让三舅没有想到的是那张黑瞎子皮竟给了五百元。三舅开始以为听错了,但他能沉住气,等到付款时得到验证,不由一阵欣喜。
从土特站走出来,三舅按不住心中欢喜,提议到小馆喝一盅。两个人高高兴兴地找了一家小馆子,点了肉,鱼和一壶老白干酒,有滋有味地喝起来,边喝边合计着下一步的生意。三舅的酒喝多了,说:“我这回挣钱了,给桂英买一条金项链,要赤金的。”说到兴处,三舅竟不顾羞涩,在小店唱起来,幸亏没有多余的顾客,开店的小老板也不笑他,巴不得让他多唱上几句,也好打发寂寞。开头哼了几句二人转,觉得不过癮,就唱起了评剧。三舅唱评剧还是有点味儿的。三舅的远房亲戚是县评剧团吹锁呐的,他不当吹鼓手后,曾在县剧团当过五个月的学徒。因此哼起来真有点专业味道。戏词是评剧《人面桃花》结尾那段戏词。其实就是唐朝诗人崔护写的那首《题都城南庄》名诗。说的是崔护早年屡试不第,曾于清明独游长安城南散心,至一桃花盛开的村居叩门求水,一女子奉水,两人一见倾心。第二年,崔护复来此地,桃花依旧灿烂,佳人却已不见踪影,不由惆怅,遂题诗于门。后人根据这件事编了戏。
三舅不知道什么唐朝宋朝,他只知道是出戏。想是结尾处,戏剧小生边唱边用毛笔在一张门纸上双手草书这四句诗,触动了他,因此唱了起来: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三舅的膛音很重,唱出来让人为之一震,想必是他在借红怀人吧。想谁呢?不用问,是“黄花菜”。三舅唱得投入,不仅感染了货郎子,而且也打动了小老板。小老板不由自主地拍起掌来,嚷着说,再来一遍。三舅把一盅酒仰头倒进口中,清清嗓子又唱。可是刚唱到“人面不知何处去”时,门被两个人撞开了,一个是土特站的那位收皮子的,另一个看着装就知道是公安。
三舅立马哑音了。
收货的那位用手指了指三舅和小货郎。公安说:“跟我们走一趟。”二人怔怔地望着,不解其意。还是三舅先发话:“什么事?”“叫你走你就走,啰嗦什么?”说着搡了一把三舅。就这样,三舅他们懵懵懂懂地离开了小店。
三舅他们被左审右审了半夜,最后才弄明白,人家是想要那张熊皮,才找来的。当时还没有动物保护法,他们凭什么抓人。人家也不解释,只关了一天多,决定罚款了事,定的数额是每人两千元。放出人那天,齐长河以村长身份作为保人接回了三舅。不幸的是,半路上大胶轮翻下了山涧。从此,身无分文的三舅残了一条腿,走起路来一高一低的(事后得知是小货郎和人串通搞的鬼,三舅哪会想到呢)。
按说,发生这样的事大伙都同情,可没料到“懂歪嘴子”还是不依不饶地要讨那八十元的熊皮钱。齐长河出面说:“你再要就报官,你弄的熊,得判你的刑。”“懂歪嘴子”这才作罢。可谁知今天,三舅被“懂歪嘴子”碰上,硬是抢走了地排车,说是顶皮子钱。
齐长河责怪三舅:“你拿地排车,咋也不告诉家一声。”三舅解释说:“正好在院外碰到大胶轮,就把地排车装上了车,想进屋告诉姐一声,可姐不在,就回来了。”齐长河说:“远行,你舅准备今冬拉些烧柴给你们送去,免得你上山受苦。”这话我多少有些相信,但怎么向爸交待呢?况且,地排车又没了,我心里十分懊恼。
当天,我就返回了红旗岭农场,把事情和妈一五一十地说了。妈不禁又落下泪来,长叹一声说:“你三舅这命啊……”就不再言语了。那些天,妈总是魂不守舍地一个人呆呆地痴想着什么。我也觉得事情有些不妙。但爸并不知道地排车没了,就急急地问。妈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最后还是我主动向爸道出了实情。可爸就是不信,一口咬定是三舅把地排车偷去卖了。妈想驳他几句,但终没开口。

三舅好久不来了。
这期间,我也在佳木斯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不常回家。偶尔回去问一下三舅的事,妈也只是敷衍几句。据妹说,三舅来过几次,只是爸对他很冷淡,有时他连饭也不吃就赶回苇子沟村了。妈的心情越来越坏。
有一次在佳木斯市碰到齐长河,他说:“你三舅还是老样子,只是喝起酒后常到你外祖父的坟上去。有一天,他竟睡在了坟边。”听到这儿,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能想象出,舅踮着脚在山路上一拐一拐的样子。
这个夏天,爸妈为我操办了婚事,我从佳木斯城领着妻回红旗岭农场完婚。
那时还不兴在酒店操办筵席,只是在自家院子里搭上锅灶,扯上布棚,筵席就在自家举行。爸买了肉、鸡、鱼和各种蔬菜,请来了帮手,热热闹闹地操办起来了。按照当地的婚俗,必须把一些至亲都请到。三舅,理所当然地被请来。婚礼举行后,新娘要给至亲长辈们敬烟,长辈们给个红包,称为“点烟钱”。就是长辈坐在那里,新娘走上前去,往烟袋锅里装满烟,然后用火点上,羞羞地叫一声叔、爷、舅、姨等。长辈吧嗒一口烟后,高兴地应一声,从兜里掏出票子,往新媳妇手一递,就算完事。现在有了些变化,因为大都不吸烟袋了,只须递上一根香烟,帮着点上,然后长辈笑呵呵地给“改口钱”。
三舅来参加婚礼是头一天晚上到的,虽然大伙都很热情,但他总是有些别别扭扭,不多说话,忙里忙外,跟着干一些粗活儿。只是偶尔看到,妈和舅会心地交换一下眼神,那种姐弟不隔心的亲情暗示,都是大家不悟自知的。当晚,妈和舅房里一直说到很晚。我从外面细细地听,只听到舅说明年把外祖父的坟迁回到山东老家与外祖母合葬。他说:“北大荒的天气太冷了,我和爸一起回家。”接着是妈妈的抽泣声。
此时,父亲早已响起鼾声。
第二天,早晨起来,他们姐弟像什么事没发生一样,和大家乐呵呵地忙东忙西。亲朋好友都来了,红红的太阳在蓝天上笑意朗朗。远山如黛,绿绿的风吹上宾客的脸庞。婚礼仪式没什么花样,典礼后,酒筵排开,大家纷纷举起杯,祝贺我的喜事。这时司仪说,请新娘敬烟。
大家巴着眼望。
爸爸是一个人从鲜朝战场下来到农场做了一名农工,没有什么至亲,要说至亲也就三舅一人。大家都拍着手看这喜悦的场面。妻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递上烟,用火点着。大家拍着手喊道:“给赏钱嘞。”掌声过后,等着看热闹的人却不见三舅掏红包。正诧异间,齐长河窜到到三舅前,把五十元钱递到妻手,对着大家说:“这是他三舅的赏钱。”稀稀拉拉的掌声刚起,三舅忽地站起,大声说:“不,这不是我给的赏钱,他三舅穷,没钱。”在大家愣神间,他跑回屋,不知从哪拿出一对连体唢呐,在行内称它为“一对双”。
舅稳稳地坐下来,说:“今天我外甥结婚,当娘舅的没钱送,给他们俩吹支喜歌吧。”
现在结婚时兴用录相机采录全部场景,然后图音合一的播放,直接吹唢呐很少见。大家好奇地看着。我一看舅抬起双肘,把嘴子(唢呐的哨口)放进嘴里,我一下子想起来了,那是他和“杜妖精”学艺时用的,我见过。喇叭口闪着金光。当时舅吹它时,那喜庆的神情,一下子把我带回遥远的山东,带回那无忧无虑的乡间。
三舅,你吹吧,我什么礼物也不要,我在心里说。
三舅吹的曲子是《喜鹊登梅》。它描写的是清新的早晨,报喜的喜鹊,登上梅枝,欢快地歌唱,把福满人间的生活再现。
工车工六五
工五工六车
……………
…………....
这是民间的记谱方式,称为“工车字”。由于我不懂那民间的记谱方式,因此加上自己想象,胡乱地编在上面,就是为了给人一个感观上的印象。但那曲儿,我却能哼出来。多少年啦,我太熟悉了。
三舅吹得很是卖力。优美、清闲,少有的技巧、难见的情感投入,把宾客吹得瞪大了眼睛。仿佛整个红旗岭农场都在静静地谛听。虽然吹的是喜庆曲子,音符一个不差,但吹着吹着,不知怎么却漫上了悲凉的音色。说它是《喜鹊登梅》吧,却分明有了《苏武牧羊》的乐境。
三舅,淌下了两行泪水。
满座无声。
唢呐消止时,齐长河忙说:“他三舅这是喜极而泣,大家鼓掌。”筵席间仍然鸦雀无声。妈妈眼里含着晶亮的泪花。我大步走上前,喊声“三舅”,然后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
当晚三舅就走了,走得无声无息。我只看见妈妈偷偷往他口袋里塞东西,像是钱。三舅推脱着,妈仍然往里塞。我一瞥,赶快避开。只听妈说:“外甥都娶媳妇了,自己也快些张罗一个吧。”没有听到三舅的回答。我只听了踏踏的脚步,好像狠狠地踩着这座大山,咚咚地,那声音,在我心里响了许多年。

第二次去苇子沟村,是在我婚后半年,这次是妈妈逼我去的。那天。晴空万里,却意外地冷气煞人。早晨,搭了一辆顺路的车,心情格外复杂。我已经和三舅半年不见面了。按说,也早该去看看了,自己都感到有些生分了。这次妻提议说,元旦没回去看望爸妈,趁空回去一趟,也算尽一份孝心。到家的当天晚上,忽然感到气氛不对头。虽然爸妈兴高采烈,但总像有什么话要说。晚饭过后,妈不得不说出原委。
“不知你们今天回来,也没准备,就将就用一下旧被褥吧。”我听后有些愕然。心想,我们临时的婚房,爸妈不是准备好了一切床上用品吗?可今天,那备用的新品呢?正在我疑惑间,爸说话了:“新的都叫你三舅偷走了。你三舅这辈子怕是改不了啦。你看,连外甥结婚用品都偷走了,哪有这样的舅呀!”爸说话时的神态,表明他对三舅厌恶到了极点,妈也无奈地点了下头。她知道,三舅做出这种事,她也无法替他辩解。据妈说,三舅来红旗岭农场只呆了一天。第二天趁妈不在家,就把我临时婚房的主要用品一扫而空后不辞而别。显然,这次不像上次拉走地排车,那是想替我家拉些柴柈。我心里也在埋怨三舅,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呢。
但我还是劝解妈妈:“算了,不就是一些被褥、枕头嘛,不要了。”妈却坚持说:“他孤身一人要那些东西啥用,去取回来吧!”我知道,妈不是一定要取回东西,而是怕爸总是唠叨不完。妈的心里复杂着呢,我理解她的用意。第二天我去苇子沟村前就想好了对策,回来后就说不是三舅偷的,只是一场误会。不然,三舅在这个家就再也没有立足之地了。
到苇子沟村时,山林起了风,纷纷扬扬地落起了雪,整个林子笼罩在大雪之中,几户房屋顶,炊烟吃力地向上挺拔,但终因山风拽扯,斜斜地倒向一边,很是无奈。我踏着雪,找到了三舅的家门。
一推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暖暖的房间弥漫着生气。三舅和齐长河盘坐在土炕上正在喝酒。小炕桌上摆了几个用山货做的优质小菜,只是其中有一盘叫做肉松的,我知道,这不是东北菜肴,是典型的南方食品。一看炕梢,那茧绸面的褥子镶着宽宽的黑边,紫红的绸面被子叠在其上。一对雪白的枕头上,一对鸳鸳正在戏水游戈,好像莲花也开了。我一下就认出来,这是我新婚之夜不能忘掉的记忆。它们在这装点了三舅的小屋,显得有了些春意。
妈妈的猜测被证实了。
三舅见我进来,先是一愣,然后高兴地说:“山柱,上炕吃饭。”呼唤我的乳名时那种亲切的神情,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齐长河说:“你来的正好,见见你新来的舅妈。”一句话,说得我一头雾水。我哪里来的舅妈呢?
说话间,从厨房走出一个女人。她手里端着煮好的挂面,愣愣地看着我。我也不由自主地打量起她来。她穿着一件淡紫色的毛衫,一条草绿色军裤,齐耳短发。尽管面孔黝黑,但是在眉宇间、脸型上一看就知不是本地女人,那江南斜风细雨、小镇石桥的风韵绰然而出,我诧异地张着嘴。
齐长河转脸对那女人说:“阿香,这是他外甥。”这时女人稍腼腆地说:“坐下吃饭吧。”虽然她讲的是普通话,但一听,就裹挟着吴侬软语的声韵。在我工作的佳木斯市,也有一批来自上海、江浙籍的青年。
不知她来自何方。
晚饭后,我到齐长河家借宿。齐舅趁着酒意,在静谧的山林之夜,娓娓地和我谈起这桩婚事。
三个月前,在饶河农场下乡的阿香和同伴在挠力河搞副业,伐些柞木烧炭。这其中也有阿香的弟弟招弟。那天,在南方长大的招弟没有伐木经验,在伐倒一棵大树后,弹回来的木棍打在了他头上,鲜血直流。抬回村子时还能说话,直喊阿香:“姐,别怕,我没事。”当时村子哪有大夫,齐长河说,我们这有一个乡村医生。所谓的乡村医生就是三舅。三舅草草包扎后坚定地说,必须送县医院。当时哪有交通工具,三舅和其他伙伴就背着招弟到临时停车点。由于阿香的伙伴都是那些身单力薄的孩子,就只有靠我三舅了。等把招弟送上车,三舅满身是血瘫在地上不说,还险些晕厥过去。
三舅送阿香的弟弟到医院还算及时,总算保住了一条性命,医生说,如果再晚些,就没命了。
三舅成了招弟的救命恩人。这在宽厚的北方是司空见惯的平常事,可阿香的感激却深深地埋在了心里。在她那人际关系疏淡的故里,很少有三舅这样憨厚的阿哥们。难怪几十年后,有个叫雪村的唱起“俺们都是东北人,俺们都是活雷锋”。
后来,阿香就常来三舅这里。
齐长河趁热打铁,成就了这一桩临时婚姻。所以说是临时婚姻,是因为三舅和阿香他们俩既没遵父母之命,也没去民政部门登记,就搬来了苇子沟村。我来这里时,三舅和阿香住在一起还不到一周。
早饭吃的是挂面条,那种南方挂面,细细的、香香的。我胡乱地吃了几口后说:“三舅,我今天回去。”三舅说:“不留你,等会大胶轮来送你。”说话间大胶轮突突地停在了门前。告别时,齐长河和三舅把早已捆好的那些被褥等物装上了车。我大声说:“三舅我是来看你的,不是来取东西的。”
“知道,我知道。”他说:“我就是结婚用一下,该还了。只是没来及拆洗, 叫你妈帮我洗洗吧。”
眼泪,顺着我的面颊流下来。“这孩子,哭啥,想三舅就再来。”他宽厚地说,并不由分说地告诉司机:“开车,大冷的天,快走。”司机会意,突突地一股烟跑出了小村,扬起了一道淡淡的雪尘。走出很远,我还看见三舅在招手。
直到小木屋消失在我的视野里,也不见阿香舅妈出来。
五年后,齐长河告诉我,阿香第二天就回了上海江湾镇。
江湾镇我去过,从虹口体育场往北走,有一条江湾路,直达江湾镇。那时算郊区,现在随着城市扩展,早就和市区连成一片了。如果今天再走在江湾路上,即使我和阿香迎头碰面也会形同路人。她怎么能记得我呢。是的,记不得,这个邂逅太短暂了。但我敢肯定,她能记住苇子沟村那个风雪之夜,那个没有被褥、也无力供养她的小木屋。
如果小木屋立在童话里,也许会有新的故事。但是,生活不是童话。
从此,三舅再也没有登过我家的门。

1997年的冬天,又是个严寒的冬天。
除夕早晨,已有零星的鞭炮声。
爸妈和我同在佳木斯市住,已有两年了。我们早已离开了红旗岭农场,距苇子沟村有三百多里,况且那个小村现在已经划归另一个市管辖了。我和三舅很少联系,他也没到佳木斯市来过。这几年,妈总是惦记着三舅,常让我打听三舅的消息,她老人家年岁越来越大,眼睛看东西总是模模糊糊的,腿也不大听使唤。不知为什么,每每提起三舅,她总是长叹一声:“人哪,千万别穷。像你三舅,穷了一辈子,连亲姐都不来往了。这些年,不知受了多少苦。”每当我听到这里,心里也涩涩的,我本想把我所知道的三舅的一些消息告诉妈,又怕她伤心,因此只好应付说:“三舅挺好的,他叫你别惦着他。”这时,妈常常笑一下:“好就好。”我知道,她的心还悬在那里,只是不说。
我们搬离红旗岭农场时,三舅说好要来送的,但直到车走时,也不见三舅的影子。只是“黄花菜”周桂英送来一小捆“望花草”,说是熬水往眼上涂,能治眼疾。自我们搬走后,三舅在红旗岭农场就再也没有亲人了,听说他常在“黄花菜”那里,后来又疯传三舅和“黄花菜”好上了。
“黄花菜”是辽宁辽阳周家屯的姑娘,前面已经说过了。为了离开十分困苦的乡村,她选择了嫁人改变境遇的方式,跟着二子来到了北大荒的饶河农场。饶河农场毕竟是国营农场,丈夫有固定的工资收入,生活开始倒也有板有眼。只是好景不长,这桩本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走到了边缘。周桂英一气之下,真就让丈夫戴上了绿帽子,其结果是离婚了事。周桂英到西丰镇开家歌舞厅,来往男人多,免不了生出些事来,周桂英也常就坡下驴,坏了自己的名声。人们给她起了“黄花菜”的诨名,意思是既好吃,又可以随意采撷。不过当面没人叫。她倒是自己说:“我是一盘黄花菜,你来吃啊。”说完自己笑起来,蛮不在乎。她说:“你们这些男人,没人时恨不得给我跪下讨我便宜,在外边时却装正经人,什么玩意!”
就是这么一个女人,怎么会和三舅好上呢。听说,三舅还要娶她。不娶她,三舅娶谁呢?齐长河后来说:“那骚蹄子,(指周桂英)对你三舅真好,你三舅也不嫌她。”如果不是发生了意外,黄花菜就成了我的舅妈。齐长河后来告诉我,周桂英准备和三舅结婚的消息,被她前夫听到了,就天天来闹。有一天夜里,他竟拿着一把菜刀,闯进了周桂英开的歌舞厅,操起菜刀向周桂英砍去,周桂英一躲,菜刀砍在门框上。周桂英操起门边插花的大花瓶照头就是一下,不知打在那鬼什么致命地方,自然一命呜呼。周桂英以杀人罪被逮到局子里,就押在我们佳木斯市的看守所。不过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桩案子,只听街传巷议,说饶河农场来西丰镇开舞厅一个风流女人被丈夫捉了奸,顿起杀心,用大花瓶将丈夫活活打死。
三舅的第二次婚姻也就此失败。
叫三舅回来过年是我亲自发出的邀请。爸爸也恋恋地说,这小子好几年不见了,还真有点想呢。为此,家里备了好多年货,都欢欢乐乐地等待三舅的到来。妈妈这几天也总是笑吟吟的,忙这忙那,还特意给三舅买了新外衣、新内衣。春节越是临近,家里喜庆气氛就越多。
说好是腊月二十八准到。二十九没来。这都三十了,怎么还没到?全家都在疑问中盼望。
下午二时多,妈妈叹了一声说:“你三舅怕是不来了,他还是生咱们的气呢。”我忙说:“不能,许是有事。三十不到,正月准来。”虽然我笑呵呵地安慰妈,但自己心里也没底。快到三时,家里要开饭了。这儿风俗是年三十下午吃顿丰盛的晚餐,然后就热热闹闹到半夜十二点。家家煮饺子,放鞭炮,算是辞旧迎新的最高潮。
正要开饭时,家门猛地被人推开。
这个人高高的个子,像一片黑云压过来,压出了我一口冷气。是齐长河。我马上意识到出事了。齐长河刚要张嘴,我急急地丢了个眼色。他立刻明白, 只是僵僵地站在那里。我赶忙问,“刚从外地赶回来过年,怎么没赶到家?”齐长河领会了我的用意,顺势说:“可不,刚下火车,想叫你找个车回苇子沟村。”
“火车不是上午的吗?”妈发生了疑问。
“改点了。”我立刻补充。
“对,改点了。”齐长河说。
“吃饭吧。”妈说。
“那就抓紧吃一口,找车送你,保证十二点回苇子沟村过年夜。”我对齐长河示意。于是我和齐长河胡乱吃了几口饭菜,就匆匆地离开家。
实际是我直接送齐长河去旅店。妈用狐疑的目光送我们出门。出了小巷口,齐长河就哭出了声:“你三舅,腊月二十九准备到你家来时得了急病,在西丰镇医院捱到深夜十二点就咽了气,我得信后就急着赶来告诉你们。”我的头嗡地一声,一下子变大了,以后他的各种叙述,一点也没听进去。
1997年的除夕夜,鞭炮声格外炸耳。
苍茫的夜空里,没有半点星光。偶尔有小童放的“钻天猴”一亮,划过长空后迅速消逝。家家的春联在红灯映衬下隐隐发光。邻居家欢笑声阵阵传来。我偶一瞥门楣上的春联:
向阳门弟春常在,
积善人家庆有余。
这是三舅在家乡时教我的一副年对。我想起山东平度那平原之夜,在院子里用毛草燃起灶火,通明瓦亮,供桌上摆满了供品,接财神的人提灯笼回来了。
拍着门板的外祖父说:“财神到家。”
煮饺子的外祖母说:“越过越发。”
外祖父又说:“财神落座。”
外祖母答到:“金子堆成山,银子垛成垛。”
我想起了小时过年给三舅拜年时说的一句话,我在心里大声说:“三舅,过年好!”

    我去了西丰镇。
一望见三舅僵僵地停在那里,我的心撕裂般的疼痛。停尸房其实是个杂物间。据大夫说,三舅在等车时觉得呼吸困难,就一人来到了卫生院。过年了都放假,只有一个小护士在值班,随便给点药吃了。后来三舅倒在了病床上。朦胧中,他呼唤着一些人的名字,并尽力呼出了一声:“送我回姐家,送我回老家。”
姐家在哪?哪是你的老家?
没有人能够回答他。他一个人苦苦地在那里挣扎,护士大夫都来了。他的呼吸越来越短促,但他还在挣扎,拳攥得紧紧的,牙咬得紧紧的,突然睁开眼,拼尽最后力气说:“告诉我姐,送我和爸回家。”然后,就瘫软了。
凌晨刚过,三舅永远闭上了眼睛。
其年五十九岁,属牛,死时身旁无一亲人在场。一生亦无子嗣,故于喉癌。
在冷冷的停尸间,我发现了三舅被冻在眼角的泪痕。想象着他最后的话,心底的泪一下子喷涌出来。我知道,再也听不到他那呵呵的笑声,哀哀的唢呐,回望家乡的目光了。
三年过后,在佳木斯市碰到“炮五”。他惭愧地说,他对不起三舅,那个戒指是他偷的,在东家搜身时又偷偷地塞进了三舅兜里。
2003.10.3.8.初稿
2005.12.1.9二稿
2007.12.7.8三稿
2018.10.1.7四稿
2019年11月改定


墨凝 发表于 2019-11-23 09:39:11

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八十年代,为军转,知青,支边整整一代人留下深刻印象和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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